名家學堂：觀察表象 洞悉內情——黎紫書
【明報專訊】小說家黎紫書生於馬來西亞，作品的場景不少都圍繞她的故鄉，近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流俗地》就設置在錫都(怡保)，在各地獲得好評，並售出影視改編權。她早年的短篇小說獲獎無數，在香港出版的微型小說集《黎紫書小小說》於兩年間五度再版，銷量可觀。是次黎紫書訪港的連串活動，是應香港都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創意藝術學系及田家炳中華文化中心的邀請，與學生交流寫作心得，聚焦於蒐集和運用素材。
藏起一枚硬幣 等待素材成熟時
小說家擅長講故事，黎紫書先從一個親歷的故事講起——多年前她在馬來西亞的機場巴士上，遇到一個外國遊客，對方與司機溝通似乎有些誤會，無法順利購票，黎紫書便抱住「善有善報」的心態，替對方付了車資，那遊客後來塞了一枚兩元的歐元硬幣給她。黎紫書隨手把硬幣藏在行李的暗格，沒有放在心上。直至多年後，她人在德國法蘭克福機場，發現行李推車必須要放一枚硬幣才可驅動，偏偏身上只有大鈔，這才想起那陌生旅客的饋贈，此時善舉換來了善報。
黎紫書形容，這枚硬幣就像故事的素材，作者聽到一個好故事，不應急於把它寫成小說，而是要等待最適當的時機。倘若她一早花掉那兩元，不管買來什麼，都比不上在急切時刻發揮的效用。小說家有分辨素材的能力，黎紫書舉例在長篇小說《流俗地》中，就花掉了不少儲備已久的素材，其中一個來自某次搭的士的經驗，中央控制台的員工正為司機指路，她忽然發現一個恆常於辦公室工作、理應難以到處逛的人，原來對這座城市瞭如指掌，其中的張力也變成了被藏起的硬幣，後來才放到小說裏，使之順利驅動。
至於篇幅精簡的微型小說，則要求作者尋找最有力的意象，因為900字的篇幅不足以塑造人物，便要集中處理困境和衝突，不一定要解決，只是以處境引發讀者思考。
「你愈想寫的，就愈不要寫。」
好素材只是食材，要烹出美味菜餚，仍有多重考驗。小說的細節便是關鍵所在，黎紫書提醒，作者必須要認識筆下的人物，「要把細節寫好，觀察力是首要的。我們對人對物缺少觀察，下筆就會顯出心虛……往往會流於故事化(有情節，沒細節)，而且總是會充斥了我們在別人的作品(尤其是影視作品)中得來的最籠統的印象」。另一重點是，細節貴精不貴多，應該在乎是否有效，而不是單純羅列。
蒐集素材源自對日常的敏銳觀察，黎紫書形容自己的觀察力是在安靜中培養起來，「我從小就比較孤僻和寡言，一直都樂得當個旁觀者，也不覺得這世界很需要我發表意見。少說話的人自然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觀察周遭的事物和人，也留給自己更多分析和思考的空間」。但沉默不代表冷漠，她強調要對人和事保持一定的好奇和關心，若對事物和他者不感興趣，自然提不起勁去觀察。
有了觀察的意識，也要留意其中的視角和情感收放。另一場交流活動中，有學生提到正在寫露宿者的故事，黎紫書提醒不要過於描述其中的悲傷和眼淚：「你愈想寫的，就愈不要寫。」因為克制的敘述才能引起反思，否則讀者會覺得矯情而反感。
給新手的文學建議
太久沒有閱讀，想看書時無從入手？或者你喜歡寫作，又擔心已經沒有人看書了？不妨看看黎紫書給文學新人的建議。(經編輯整理)
問：對於初接觸文學的讀者，有何入門書建議？
答：我清楚記得中學的時候有一回在學校圖書館裏隨手拿起魯迅的集子《吶喊》，翻到了〈孔乙己〉，不過是幾頁就翻過去的一個短篇，實在說我也沒真看懂什麼，卻讀得悲淚潸潸，人生中第一次被文字打動至此。那是我最初的文學啟蒙——那時候我想：所以「文學」就是這麼回事嗎？那麼少的文字，那麼簡單的故事；既沒有迂迴出奇的情節，也沒用上肉眼得見的華麗詞藻，寫的又是那麼普通不過的平凡人物，那麼，它憑什麼如此刺痛我？這些尖刺到底隱藏在哪裏？
我雖不認為魯迅對我的影響也會在所有年輕讀者身上生效，但我覺得從短小的作品開始文學閱讀之路，在今天這個人人的時間都特別破碎的時代，應該比較適宜。我從來不喜歡給別人開書單，我覺得誰若有志要走入文學天地，首先得培養自己的「心」──包括感知能力、耐性和好奇心等等，直到有了一定的積累，時機到了，便不愁遇不上屬於自己的那一本「啟蒙書」。
問：影像時代讓大眾的閱讀耐性下降，這是一種對文學(尤其是長篇小說)的挑戰嗎？
答：並不是「影像時代」使得人們失去閱讀的耐性，事實上，許多現代人連節奏慢一些或長一些的影像作品都看不下去了。
我自己呢，在創作了《流俗地》並親眼看見它獲得肯定以後，對於「讀者沒耐性」的問題便不至於太悲觀。今天的長篇小說家，首先要對付的是讀者對長篇作品的牴觸心理，我想像我們需要扮演的是交誼舞中那個男性(也就是領舞者)的角色：要知道該怎樣邀請舞伴(讀者)進入舞池，也要果斷和主動地對舞步做出選擇，並且提供最有力、最適當的暗示和引導，讓舞伴也享受到跳舞(閱讀)的愉悅而不願離去。但凡在長篇小說的閱讀中得到過快樂的人，很可能也會把這種快樂與別人分享，讓更多人願意嘗試閱讀長篇，做一個更有耐性的人。
問：是否要寫長篇小說，才能得到認可？
答：寫作30年，我再不濟也至少可以真誠的說：小說無論長短，就文學的價值而言，實無「貴賤」之分。一個寫得極好的微型小說，與一部寫得極好的長篇小說，本質上同樣難得。
我們有過那樣的年代，都認為長篇小說作品因其體積和容量，才能真正最大化地展現一個作家的實力，因此「偉大的作家」的代表作都該是「偉大的長篇」。這種迷思在今天多少已被破除了──中國的魯迅、俄羅斯的契訶夫、美國的海明威，還有張愛玲……這些作家都因他們寫的短篇小說得到世人的肯定和推崇。
恕我直言呢，就當今的文學作品而言，我看到「寫壞了的長篇」比例實在太高了，倒是短篇小說較常能看到精品。我感覺不僅僅是今天的讀者已不具備閱讀長篇的能力，就連作家也因為浮躁而失去了書寫長篇的能力。這時候，誰能潛心寫作，交出真正意義上的「好作品」，則無論長短，都是大成就。
文：韓祺疇
圖：楊柏賢、香港都會大學提供
(本網發表的作品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語文同樂 第729期]
書之異世界：說個笑話紀念我——《致命玩笑》的悲劇人物與抉擇
【明報專訊】德國哲學家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深化了哲賢阿里士多德的理論，把決定人類命運的三大議題定為「人是什麼」、... 詳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