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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明報]

 
港聞
 閱讀白話﹕〈兩街之間〉 - 辛其氏

【明報專訊】一九八一年前後,我寫過一篇小文,題目是《木屐與燈籠》,講小時候家住灣仔鵝頸橋燈籠街的往事。從那時候到今天,又匆匆過了二十年,這二十年間我在港九新界斷續遷移,輾轉不下十次,八九年後終在沙田定居下來,至今還未有搬家的打算。

今年年中跟朋友聊天,我與她是同月同日出生,講到兒時住處,又竟然同住一條街,我住街中,她住街尾,知道是街坊,實在難掩興奮。提到昔日街頭各類營生,自然談到大牌檔,街口第一檔,開在祥興雜貨舖門前,白天賣雲吞麵,夜晚由豆皮陳主理,賣的是鑊氣十足的肉絲炒麵和牛肉炒河;第二檔是茶水檔,介央多士、絲襪奶茶、咖啡鴛鴦,麵包又厚又軟,滿滿塗一片黃油,是孩子啟蒙期對西式茶點的原始標記;街尾大牌檔賣的是明火白粥、腸粉油炸鬼、芽菜炒麵、紅綠豆沙,那個白粥底啊,濃稠適度,米香四溢,近二十年都不曾吃過。我陶醉得眉飛色舞,朋友卻神思惘惘,抱歉地告訴我,她小時家教嚴,除了上學,極少上街,我講的街頭吃食,已沒甚麼印象。唉唉,我這位家教嚴的朋友,其後不顧父親反對,跑去跟任白學戲。她是志不在吃,我倒是從小愛吃,那決堤而出的千滋百味,只好匆匆打住,沒有共鳴,終究是寂寞的。

這些年來,工作地方和生活圈子早已跟兒時居住地了無轇轕,當年街景,間中浮上腦際,都只留下扁平的片段,像明信片一樣。可是,人與地總也有緣,隔不多時,就會機緣巧合,重回故里,模糊的影像在心媢L一過,似乎踏實了。人在情在,無論隔多少年,經歷多少滄桑,總難忘記我小時午睡後不見了母親,攀住騎樓欄杆嚎啕大哭的情景,直哭至母親回來,撐荈瞼炯坋澡茧磑x子站在太陽地堙A朝我招手,才止住哭聲。母親溫柔的笑靨,深鎖的眉頭,早已化成一張黑白照,夜夜伴我安眠。

五、六年前忽然愛上粵曲,朋友帶我去燈籠街一個曲藝社湊趣,那位置估計是我兒時玩伴阿碧的故居所在。阿碧一家早已人去樓空,想起小時在她家學打第一通電話,心跳手震,恍如昨日。約莫有九個月時光,我又在街尾正對賣粥大牌檔舊址的高齡大廈,跟老師學唱曲。大廈升降機少說也有三十年,每回下課,穿過曲折幽暗的長廊,乘茈汍蒂M危落到地面,心媮`是慌慌的,一手推開升降機的拉閘,快步走往充滿陽光的街外,慶幸沒被卡在半途。離大廈不遠有一條窄巷,巷子有兩個出口,左往波斯富街,右通羅素街。這小巷從前有理髮檔,有出租連環圖的小書攤。小時母親帶我剪髮,放下我坐在條凳上輪候,她自己去羅素街買菜,我靜靜翻連環圖,直至母親來領。回家路上,短了頭上青絲,長了腦中故事,心情是極度愉快的。

記憶中的燈籠街,充滿聲音,長長地走不完。可人長大了,街道變短了,打鐵舖、河粉廠、木屐舖、大牌檔通通沒了,都成了各類型食肆酒家、急凍魚產批發、洋雜貨零售之類的店子,兒時住的戰前舊樓一棟也沒留下,整條街都換了個樣,每年一度辦盂蘭勝會的傳統,大抵都中斷了。說起盂蘭節,那可真夠熱鬧。我家住二十二號三樓,對街樓下就是辦法會的道場,街坊上香上供,喃嘸誦經聲整晚不斷,歷時三天。最後一夜交上子時,紙紮的神祗鬼偶被抬到街口一座臨時架設的化寶爐,在法師誦經聲中徐徐化掉,好超渡亡靈。街頭到街尾,金銀衣紙堆成一座座小山,滿街燒得通紅,辦事人撒錢撒飯,賑濟野鬼遊魂,這是整個盂蘭勝會的高潮。我把臉湊在騎樓欄杆鐵絲網的細孔間看熱鬧,看街童在火堆中你擠我碰,跟無形[可尋的遊魂與比自己高大的對手爭分奪毫,搶撒下的銅板。強撐的睡眼隨蚨須尷漱鶗暗了下去,一年一度的街坊盛事,就在睡夢中漸漸隱去。

沒跟老師唱曲也好些年了,因而少去燈籠街一帶走動。最近卻又攬上一份差事,差不多隔個三月半年,就要到羅素街藝發局去開會,順腳在燈籠與羅素兩街之間蹓躂,成了開會前後的樂事。

羅素街就在電車總廠邊旁,電車廠舊址就是今天「時代廣場」,羅素街背挨蚇O籠街,像一孖油炸鬼,昔日整條街是喧騰熱鬧的街市。街口從前對蚢q車工會,工會旁是一條大明渠,如今工會沒有了,大明渠早填平,成了行車天橋,下面都是各線隧道車車站。天橋再過去從前也是街市,如今功能倒沒怎麼變,唯獨羅素街可真應了滄海桑田這句老話,面目全非。

兒時跟母親到羅素街買菜,地面全濕瀌瀌,面對電車廠是一排四層樓高外帶騎樓的戰前房子,樓下街舖賣的是米油雜貨、豆腐芽菜、魚肉家禽,挨蚢q車總廠圍牆是一列大牌檔,粥粉麵飯、衣服鞋襪、裁衣紙樣、繡花針線、疋頭紙紮、鍋x陶瓷,若要仔細看去,管你一個下午看不完。街舖與牌檔老闆,都不會老老實實在自己的店面做生意,都喜歡向外擴充,多佔地方招攬顧主,這兩下一夾攻,中間只剩窄窄的街心,無牌小販就在這街心擺攤,一直擺到街尾,攤子是一個木箱一簸箕,上面堆放各類水產,紅衫黃P、白飯獅子、鯇魚po;更有色彩繽紛的瓜果菜蔬,分成小堆論價,都比店舖便宜。

五十年代是香港經濟起飛前夕,普通人家生活樸素,睡早起早,三餐定時,晚飯一般不會遲過七點,街市人流高葧螺ㄥ陘丹b傍晚四、五點。這時候的羅素街人聲鼎沸,寸步難移,運貨的卡車要緩慢前行,喇叭撳得震天響,攤販行人爭相走避;街面的小窪小洞,藏茼瓣禲A下雨天滿是泥濘,穿屐過街而花布褲管上不沾半點污泥,要講腳下功夫,很需要一點技巧。母親怕拖荍琤狀鴷k插,更怕我走路不斯文,把泥水濺到後褲管上,通常就要我在街口賣山草藥的涼茶店門外,一邊聽「麗的呼聲」,一邊等她。

涼茶店用紙皮石砌一個石^,上面放一碗碗廿四味、五花茶,每碗用三吋見方的玻璃片蓋荂A舖媔K牆是一列抽屜,抽屜內和牆角落堆放茼U類不知名的山草藥材,看似柴枝,卻渾身是寶。我愛到這涼茶舖,替母親買煮綠豆沙用的臭草,臭草其實不臭,有一種草藥香,跟綠豆是絕配。我一直認為,不煮至起沙不帶臭草香只能稱綠豆水,沒有質感沒有香味,是廣東甜品的敗家兒。近日我在蓮香茶樓吃到一碗夠得上標準的綠豆沙,陣陣臭草陳皮香,哄得我十分歡喜,母親當年拿手的紅綠豆沙和花生椰絲薄恁A馬上在腦海浮現,涼茶舖那台伴我度過無數晨昏的「麗的呼聲」,自然更無法忘記。

自從電車總廠拆卸後,改建了「時代廣場」,羅素街整個地貌都改變了,街市沒了,攤販沒了,都換上時裝精品店,連意大利名牌,手執簡約時裝牛耳的「阿曼尼」都在這兒開了分店。今天粉麵粥品、鐘錶金飾取代了昔日的魚肉家禽,換個門面繼續經營。至於藝發局所在地的「金朝陽中心」,我疑惑從前是賣豆腐的舖子。街道上乾乾的,沒半點泥濘,這是四十年前無法想像的事,要是父母重生,再遊舊地,恐必疑惑,以為去錯了地方。

聖誕前在藝發局開會後,就在街尾的池記吃雲吞麵,眼望舖子外頭「時代廣場」的聖誕裝飾,櫥窗閃亮的「連卡佛」,扶手電梯上上落落,年輕男女嘻笑追逐。廣場旁計程車站一條車龍,幕牆上充滿聲色變化的特大熒屏,正播映節拍強勁的演唱會片段,羅素街搖身一變,從街市成了年青人的活動場所。每年大除夕,擠滿參與倒數的人,只可惜廣場天生缺陷,並不寬廣,但擠在這狹窄廣場上仰望大掛鐘的人群「五、四、三、二、一」 ,然後爆出「二○○二」的陣陣歡呼,熱情絲毫不減。

時代不斷向前,它為羅素街換上新顏,廣場上的除夕倒數,亦將成為今天年青人的集體回憶。它樸素的過去只能存活在少數人的心中,有關它獨一無二的氣味與聲音,都封存在年月的井底,間中冒出來,讓我在空氣中,恍惚嗅到羅素街涼茶舖的陣陣山草奇香,矇矓聽見腳底下的小花屐,敲在燈籠街街板上的清脆回響,的托的托,自遠而近,又由近去遠。

二○○一年十月三十一日 沙田

二○一四年二月十二日 修訂

(原載《文學世紀》第二卷第三期總第12期,第37-38頁,二○○二年三月)

編按:作者把登龍街寫成「燈籠街」,原因請參考近作〈花生砂糖鍋餅〉(刊《字花》,第47期,2014年1-2月號),同學可作為延伸閱讀

文:黃慧琦

圖:蕭麗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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