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知性的背後——讀陳子謙〈預言〉
【明報專訊】創作與評論能力兼備的香港詩人陳子謙曾形容自己性格「偏向知性」，能夠以「分析性的視角讀詩和寫詩」。「知性」(德語Verstand)為德國古典哲學常見術語，意為介於感性和理性之間的認知能力。他在2021年出版詩集《鬼火與人形》，書名即一組對立的意象——若說表象的「人形」代表了穩定、理性，是可視的當下，那麼與之相持的「鬼火」則是非理性的象徵，壓抑着許多肉眼不可見的情緒和感知，在表層之下不止息地燃燒。
昨日傍晚，鄰家有傳來孩子的哭鬧，淒厲得預
支了一生的苦難。
然而今日還在哭。
你多麼羨慕，他還未學會害怕自己的嚎啕。你
便把自己的哭聲也借給他，嫌棄地，一直聽著。
——〈預言〉
讓小孩代替我們哭鬧
陳子謙在電台節目提到，此詩是在聽到小孩哭鬧時心煩意亂下寫成的。現代人居住環境擠迫，鄰里間常聽到彼此的噪音影響情緒，同樣的情景讓筆者想到魯迅《而已集》末尾篇的〈小雜感〉，「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着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親。」面對這般滋擾，擁有超人性格的魯迅發出「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的感慨。但〈預言〉中的「你」並非如此，「你」不僅悲憫地覺得哭鬧中的小孩預支了一生的苦難，還表示羨慕，甚至要把自己的哭聲也借給他。
有趣的是，詩的結尾，又出現另一個轉折，這種聲音，「你」又是嫌棄地聽着。我們不難發現，鄰家小孩和「你」構成一個二元對立：
． 「你」現在雖然不再哭鬧，但也開始害怕自己的嚎啕；
． 「你」雖然不再預支苦難，卻已處於苦難之中；
． 「你」雖然嫌棄地聽着小孩的哭聲，但仍需要把自己的哭聲借給小孩
詩人大抵覺得苦難都是相通的，只不過在苦難面前，被社教化的成人早已不再敢於直抒胸臆，只有孩子能夠毫無顧忌替代我們哭鬧，替代我們發出聲音。
亂流之中捨棄哭鬧
陳子謙尤為注重感官退化的意象，例如〈葷〉中逐漸變胖的手臂和肉、〈短歌〉少年的耳鳴、〈撿屍人〉裏脫落的「指甲，毛髮，皮屑」、〈試衣室〉中折舊的皮囊、〈口罩〉變得沉默的嘴巴、〈定音〉內被迫捋直了方向的舌尖、〈泡——悼緬甸詩人Khet Thi〉中被挖空的內臟……詩人似乎借它們暗示感知主體正逐漸靠近在劫難逃的衰亡。
法國哲學家莫里斯．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說，知覺是知覺者此時此刻所經歷的內在狀態的總和，也是當下的內在體驗的總和，身體就是「我們在世的表達及意向的可見形式」。陳子謙曾表示，殘屑讓他聯想到屍體和地獄，象徵死亡過程的痕迹。〈預言〉中，小孩的哭鬧是由於感官收到外界刺激而做出的反應，而「你」對哭鬧的「羨慕」和「嫌棄」，不僅源於無法表達意願，還來自感知系統變得遲鈍，再無法敏銳地體察生命的苦難，唯有讓未經世事的小孩替「你」感受、替「你」表達。就像他在〈像一頭牛那樣偶然抬頭〉描寫的那頭牛，在「牧場的教鞭」、「得獎的生態攝影」和「屠刀砍過千萬遍的落日下」小心翼翼地活着，偶然抬頭，卻看到空無一片的現實中早已站滿茫然的牛群。〈預言〉中小孩哭聲所預示的，或許就是人們茫然地存活、對苦難失去基本敏銳察覺的未來。
陳子謙將〈預言〉置於詩集開首，由是觀之，此詩集不僅是一本簡單的創作結集，更是關於詩人個人成長的審視和辯證。他想告訴讀者，那個看起來知性處世的自己，是捨棄了多少看似非理性的哭鬧，才能在時間的亂流之中保持平衡。
■作者簡介
嚴瀚欽
(文學創作班導師，podcast節目《今晚See詩先》主持人之一。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2022)。)
文：嚴瀚欽
圖：tylim@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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