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散文中的鍾怡雯,叛逆、愛貓,喜歡陰森古怪之物,過敏的靈魂令她常與失眠對抗,總受常人看不到的「那個」干擾。評論家形容她是「文鬼」、「狐仙」,但她更像宮崎駿動畫《魔女宅急便》中的實習魔女:越過成長的重重難關,獨自到異鄉修行。鍾怡雯的成長充滿挫敗,令她更懂得陽光下的陰影。
■鍾怡雯
馬來西亞華文作家、文學評論家,生於馬來西亞金寶市,高中畢業後往台灣升學,畢業於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後取得碩士、博士學位,現任台灣元智大學中國語文學系主任。以散文創作聞名,屢獲文學獎項,余光中讚她為一流散文家,著有散文集《垂釣睡眠》、《我和我豢養的宇宙》、《野半島》、《陽光如此明媚》等和多本論文集,曾主編多本選集。
離開家園 學會成長獨立
《魔女宅急便》中的實習魔女琪琪提茪@柄掃帚就能開展旅程,當初鍾怡雯隻身到台灣升讀大學,也不過帶上一個大皮箱,以及對台灣的一無所知。比起「離家」,她更強調這是一次「逃家」,從此走上不歸路。成長於馬來西亞的油棕園,鍾怡雯形容那堳D常荒野,「在山頭看過去可以看到好幾個山頭 ,跟香港完全不同」。她從小喜歡往外跑,上山爬樹是她童年最大樂趣,山上有會飛的野雞、松鼠與各種各樣的蛇,她從小吃盡不同野味。她出生於重男輕女的華人家庭,父親是獨子,卻一連生了六個女兒,最後才迎來一個兒子,「等於我們前面這六個女兒都不用生出來,只要最後一個就夠了」。鍾怡雯說話既急又快,跟其散文一樣嗆辣直接,她笑言:「熱帶的女作家好像也沒有我那麼嗆的。」作為家中老大,她性格強悍,不止因為要照顧弟妹,更要向父親證明,女兒不比兒子差。背負家族遺傳的「頭瘋」基因(家族中多人患精神病)、父親的沉默與權威、對祖父的順從與宿命,油棕園是一片無際的囚牢,鍾怡雯逃離家鄉、逃離油棕園,尋找自由。「請你想盡辦法離家出走吧!」離家30載,她常常在課堂鼓勵學生離開家園,學會獨立、學習新事物,「你獨立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必須成長」。
人必須成長,但無人保證成長必然快樂,回首過去需要勇氣,亦需距離。活在生命的陰影下,鍾怡雯最初總是迴避,迴避成長中的創傷,迴避追溯家族與血緣,「我剛開始寫作不夠勇敢,覺得揭這些生命中的不幸與瘡疤是不好的,所以就寫得遮遮掩掩」。時間悄然流逝,轉眼到台灣19年,她出版散文集《野半島》,時空距離給她勇氣凝視成長的半島,描寫童年與家人。她發現已忘記過去許多事物,亦再無法回到馬來西亞定居,所以她一定要寫,用文字把記憶記錄、重整。
情感距離太近 難寫得好
「疏離是創作的必要條件。」鍾怡雯在《野半島》如是說。因為距離,她得以重新審視自己的成長,正如現代著名作家沈從文離鄉多年才出版《從文自傳》,反顧出生成長的湘西鳳凰,這距離不止是時空的距離,更是情感的距離。她強調,散文創作是現實的折射而非單純的反射,現實需要裁剪,情感亦需處理。故此,她總是刻意與書寫對象、事件拉開距離。在〈漸漸死去的房間〉中,曾祖母自殺身亡,她描述曾祖母晚年被家人嫌棄、養女滿姑婆無微不至的照料,以及曾祖母逝世後滿姑婆的哀傷,卻不曾坦露自己的情感。寫作之難,在於明知難為而為之。鍾怡雯在母親逝去後,寫出〈時間的縫隙〉,哀悼母親的離世。她認為這是篇「失敗」的散文,因為距離太近,情感太直接了。她總希望待某天事過境遷,寫一本有關母親的散文。
寫作重整記憶 不必然是救贖
在鍾怡雯眼中,寫作是重整記憶的過程,許多人說書寫是救贖,但她不相信,也覺得不需要。如同當初寫《野半島》,她寫作,並非為了療傷,而是重整記憶與情感。「我從來不覺得寫作可以處理傷痛。我覺得最痛的東西是寫作無法處理的,唯有時間,時間會把它淡化。」鍾怡雯說來輕描淡寫,時間拉開了她與傷痛的距離,她由衷感激挫敗的成長過程、不幸福的家庭、被忽視的童年造就了今天的自己。她不認為《野半島》是在描述痛苦,「所以我寫完這本書就覺得自己變得更加的……堅強」。
19歲離家,鍾怡雯25歲便擔任《國文天地》雜誌主編,從助理教授、副教授、正教授之位步步高陞,過茯搹要風得風的人生。然而生命滿佈傷痛,正如陽光總是伴隨陰影。鍾怡雯愛看樹、愛看雲、愛看它們投下來的陰影。她看似一帆風順的人生,背後亦有悲傷、沮喪的時刻。陽光與陰影、新生與死亡,總是一體兩面。「你不能只看到它陽光那一面,也得看它陰影那一面,然後,接受它。」鍾怡雯說:「你必須接受成長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人來到這個世界不是享受人生,你要接受生命給你的挫敗,挫敗之後你能夠站起來,就表示你是一個能夠過生活的人。」
懂得接受挫敗 重新站起
生活從來不易,我們總要找到生活的方式,找到生存下去的力量。在痛苦的時刻,宗教紓解了鍾怡雯的苦楚,幽默成為她回顧過去的方式。她的散文中,父親可怕的沉默與嘆氣惹來母親訕笑;小妹夢到逝去的祖父淚流不止,令鍾怡雯不解「阿公為什麼只跟你講?妳比我美咩?」因為曾遭遇挫敗,因為有過離鄉經驗,她總能在最壞時間拯救自己。「只要笑一笑,事情就過去了,明天太陽依舊升起。晚上你覺得絕望,明天起?看到太陽升起,就覺得生命還有希望。」
訪問當天,鍾怡雯得了傷風,她用按摩棒往頭上揉呀揉,鼻子抽個不停。她在樹下抬頭仰望天空,讓人想起當初那個女孩,她沒有魔法掃帚,卻隻身從北緯5度跑到北緯17度,在陽光的陰影下成長。
文、圖:譚舒雅
[語文同樂 25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