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聽之娛：戰爭現場的慘痛記憶——《戰役》
【明報專訊】世道紛亂，這幾年全球都有戰爭正在發生，或在蠢蠢欲動。戰場上的殘酷，處身和平地方的我們，雖知其恐怖和不仁，終究是隔岸觀火，慶幸沒有親身感受。然而正因如此，許多人客觀上懂得戰爭可怕，主觀上卻漠視他人之苦，動輒將戰爭掛在口邊，推波助瀾，那是另一種恐怖和不仁。一代代電影人於是努力將戰地的真實景况和駭人感受搬上大銀幕，希望促使觀眾反思，并力反戰。
戰爭是所有人的悲歌
談到近代拍得最具真實感的戰爭片，史匹堡(Steven Spielberg)執導的《雷霆救兵》(Saving Private Ryan，1998)肯定數一數二。電影以二戰為背景，開首即以幾近第一身的視角，在觀眾了解故事、認識角色之先，直接帶領大家走進歐美盟軍登陸諾曼第對抗納粹德國的戰場。這是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搶灘登陸戰，非常殘酷與轟烈，史匹堡調度廿多分鐘的開場戲，只見漫天彈雨、地雷亂炸、殘肢四散，數以百計的性命隨槍聲而逝，但仍接踵並肩而上，捨命搶佔灘頭。史匹堡拍的不是熱血就義的勇氣，只是盡力呈現戰爭的真實面貌，搖晃鏡頭、凌亂場景、血腥畫面，貼耳的轟炸聲緊接是耳鳴的靜默，繼而是呼天搶地的痛楚叫喊聲，都是過往戰爭電影中少見的逼真感官處理。
戰爭不止有千軍萬馬的大場面，個人在小範圍的任務，有時更心驚膽戰。千禧年後美國與中東開戰廿年，恩怨橫跨數十載，但雙方引發戰爭的理據，始終無法令世人信服。荷李活屢次藉電影反思戰爭，不一定是明刀明槍高調反戰，而是沉實表現各方在當中受到的傷害，令人明白和平的可貴。《拆彈雄心》(The Hurt Locker，2008)拍攝伊拉克戰爭中的拆彈部隊故事，着眼點不在激烈的巷戰，只講個人默默拆除炸彈時面對的壓力——解除不了，隨時引發大量人命和財物傷亡；但即使穿著嚴密的保護衣，也難保自身安全。而最困難的，不是拆除精密的裝置，而是視死如歸或被迫上場的人肉炸彈。女導演嘉芙蓮碧格露(Kathryn Bigelow)拍攝拆彈爆破場面，轟耳的鳴響和懼寂，又比《雷霆救兵》更貼身恐怖。戰爭的不仁，在於各方會無所不用其極犧牲人命，以求勝利。
《拆彈雄心》的主角經歷無數次生死關頭，終可歸家，但長期處身戰場，已無法適應日常生活，又再主動申請到戰地去。這是責任使然為國捐軀，還是深陷地獄難以自拔？無論是否好戰，只要踏足過戰場，難免受到真實生死交煎的緊張感影響，這是只曾在網絡遊戲中體驗虛假的生死(角色卡關死掉，隨時可以復活再來)的我們無法體會的。故此不要妄言明白，甚至以為只影響一小撮人，便不管以何名義鼓吹戰爭。
戰役不是英雄的遊戲
阿歷士嘉倫(Alex Garland)深知現今世界假消息橫行、思想排外、言論撕裂，網民又崇尚暴力與權力，「戰爭」隨時蔓延到身邊。去年他自編自導《美帝崩裂》(Civil War，2024)，想像虛構的美國總統欲連任三屆，超出憲法限制，於是引發族群鬥爭，全國陷入內戰，人民提起武器互相殺戮，在大都會中打起巷戰。這本來只是小說家言，但不過一年，寓言竟然化成真實的危機。
最近阿歷士嘉倫推出新片《戰役》(Warfare，2025，左圖)，與前美軍海豹突擊隊成員雷曼杜沙(Ray Mendoza)合導，拍的是後者在伊拉克戰場與突擊隊員清剿叛軍時的慘痛經歷。電影以「沉浸式戰爭體驗」為宣傳口號，片長僅約1.5小時，但劇情有如實時推進，令人如坐針氈。《戰役》拍的不是攻城陷陣，而是軍人被圍遇困的苦况——故事從美軍乘夜攻佔伊拉克民居作哨站開始，翌日他們發現敵軍已知己蹤，被四面圍攻。其中一名隊員急召救兵，惟遭土製炸彈炸至重傷，自身難保。許多戰爭片皆歌頌己方兄弟齊心，《戰役》主角一方卻幾如落水狗，受傷哀號呼天搶地(確實傷得血肉模糊，不忍注視)，連隊長也嚇得落荒失神，無法再指揮脫險。
戰場殘酷，誰可輕言己勇？《戰役》難得之處，在於故事幾乎只發生在小小民居之中，但緊張感貫注全片，炸彈的巨響與傷者的號叫交織，是大銀幕鮮有的不安體驗。可是故事結束，美軍狼狽逃離，伊拉克民居破爛不堪，災難無辜降臨，到底是何人的錯？導演不惜揭露瘡疤，雖沒直接批判國策，只以戰場實况警惕觀眾，但我們看戲，不妨藉此深思反省，關懷世界。
■陳廣隆 - 中文教師，影評人，「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文：陳廣隆
圖：洲立影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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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7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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