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文精點：荒誕藏真言
【明報專訊】〈鄠人〉是一則內容奇情、手法荒誕的笑話。主角因為看似愚鈍，臉長如鞍，而被市井無賴訛詐，最終送了錢財，還惹來妻子的質疑和不滿。主角卻自覺「犧牲」有價，自保有道，而且更反過來教訓妻子，向妻子表達了自己獨到的價值觀和對世情的透悟，結局令人啼笑皆非。故事寓莊於諧，人物亦愚亦智，可謂耐人尋味。
■字詞錦囊
向：往，到
乃：便，於是
悉：全部
直：價值
具：全部
〈鄠人〉
《啟顏錄》(1)
鄠縣有人將錢絹向市(2)，市人(3)覺其精神愚鈍，又見頦頤(4)稍長，乃語云：「何因偷我驢鞍橋(5)去，將作下頷(6)？」欲送官府，此人乃悉以錢絹求充驢鞍橋之直，空手還家。其妻問之，具以此報。妻語云：「何物(7)鞍橋，堪作下頷？縱送官府，分疏(8)自應得脫，何須浪與(9)他錢絹？」乃報其妻云：「癡物，儻(10)逢不解事官府，遣拆(11)下頷檢看，我一個下頷，豈只值若許錢絹？」
■注釋
(1)〈鄠人〉、《啓顏錄》：
〈鄠人〉選自《啓顏錄》，「鄠人」即鄠縣(今陝西戶縣)的某個人之意。《啓顏錄》是隋代文言軼事小說類笑話集，作者侯白
(2)將、絹、市：
將，帶着。絹，絹帛，時作貨幣用。市，集市
(3)市人：此處指市井無賴
(4)頦頤：臉的下半部。頦，下巴；頤，面頰
(5)驢鞍橋：即驢鞍，形狀似下巴
(6)頷：下巴
(7)何物：什麼樣的
(8)分疏：辯白，說清楚
(9)浪與：白白地給與
(10)儻：即「倘」
(11)遣拆：此處可解作除掉
■譯文
鄠縣有個人帶着錢絹來到集市，市井無賴覺得他精神愚鈍，又見(他)臉的下半部稍長，便(對他)說道：「為什麼偷我的驢鞍去作你的下巴？」想(把他)送到官府(究治)。這人於是以全部的錢絹請求充作驢鞍的價值(了事)，空手回家。他的妻子問及錢絹的事，(他)便將整件事告訴(妻子)。妻子說：「什麼樣的驢鞍，能作下巴？即使送到官府，辯解清楚也當能脫身，何必白白地給他錢絹呢？」(這人)便告訴他的妻子說：「蠢貨，倘若遇上不懂事理的官署，拆下(我的)下巴來檢視，我的一個下巴，難道只值這些錢絹嗎？」
■立意探究
本篇的主角，帶着錢絹到集市，市井無賴覺得他精神愚鈍，又見他臉長，便訛詐他，誣控他偷了別人的驢鞍作其下巴，還威嚇要送他到官府究治。這本來已夠荒誕可笑，豈料主角竟然就範，以全部的錢絹請求充作驢鞍的價值了事，空手回家，這就更加奇情荒謬。他的妻子自然也不能接受此等怪事，多少覺得丈夫愚蠢懦弱，即使送到官府，辯解一下也當能脫身免罪，何必白白地給無賴錢絹呢？誰知主角原來自有一套，反責其妻為「癡物」，說倘若遇上不懂事理的官署，拆下他的下巴來檢視，一個下巴(其實是指生命)，難道不比些許錢絹更具價值嗎？
生命比財物重要的道理，當然成立，因此，人物智愚一時倒反，故事寓意至此頓出。原本神似愚鈍，但能捨物保命，難道不是更懂價值的輕重嗎？更重要的是，文章的立意，正正是要諷刺官府之昏憒誤人，官吏的能力和態度，根本不足信賴。遇上「不解事官府」，生命財產毫無保證，而出現這種事的機會，大概也不低。主角對官府與官吏的本質，有獨到而清醒的認識，故於昏亂的俗世，遇上荒謬處境中的訛詐要脅，只能作點犧牲以自保，絕不能送官待處，枉斷生命。深刻的諷刺，嚴肅的命題，就這樣，寄託在此奇情荒誕的故事之中。綜觀全篇，耍小聰明的人，得到了甜頭；自以為有理可爭的人，最後無言以對；看似愚鈍的人，其實最清醒，當中包含了他對價值的確切認識、對形勢的適時判斷，以及對世情的了解透悟。細味故事，寓莊於諧，若憫於民情，卻又笑中有淚。
■作法賞析
寓莊於諧：
故事通過荒謬可笑的情節(例如誣控臉長者偷了驢鞍作下巴)、似是而非的對話(例如以為到官府辯解可還清白)，呈現嚴肅的主題：官府昏憒誤人，塗炭生靈，即使是簡單的民事、顯明的道理，也不能分辨清楚，妥善處理；更甚者，暗示制度與官吏的專橫與非理性。至於諷刺的對象「官府」，由始至終，只是間接提及，未有真正出場；而諷刺之旨，卻已成功傳遞，手法可謂高妙，讓人在笑聲中，感悟到劣制昏官治下人民的悲情與無奈。
欲揚先抑：
開篇時，主角給人的印象是「精神愚鈍」，亦因此吸引了市井無賴提出荒謬的訛詐要脅，而後來又竟然成功，這就更加印證和突顯了主角的愚昧魯鈍。及至後來妻子的質疑與不滿，進一步強化了主角的愚鈍懦弱的形象。直至最後，主角說出情願接受敲詐的真正原委，並反過來斥責妻子為「蠢貨」，一個大智若愚，辨輕重、知好歹、具主見，對世情認識透徹的人物終於「原形畢露」。這種欲揚先抑的手法，令情節更巧妙吸引，讓主旨欲蓋彌彰，設置運筆，非常成功。
■借鑑活用
中學文言經典建議篇章包括了明代初年劉基的〈賣柑者言〉，文章深刻諷刺了那些欺世盜名的權貴。作者發現所買的柑外表像金玉般華美，內裏卻破如棉絮，便指摘賣柑者販賣爛柑騙人。怎料卻被賣柑者反唇相譏，說世間權貴虛有其表，騙人者眾，作者只是見小不見大，遺大而究小，實是未通事理。如此反責，讓作者頓然醒悟，無言以對。這種假托的故事，其實就是運用了寓莊於諧的手法，透過表面不合情理(欺騙別人者指出其他人的騙局更大、更嚴重便能免責，而且可以質疑和反詰被騙者，被騙者卻又從中悟出道理)，甚至荒謬的情節內容，表達嚴正的主題。
道理有時人人皆知，一說白就顯得陳套；道理有時卻也真的不容易說明，讓人清楚了解而且接受。因此，寓莊於諧，可能是個不錯的寫法，運用詼諧幽默的手法，表達深刻嚴肅的主旨，令文章更具趣味，易懂而耐讀。
袁漢基--中學中文科教科書作者，曾任中學中文科主任，現任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教育研究所優質學校改進計劃學校發展主任。
文：袁漢基
圖：supergenijalac@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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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