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言：防火、救火哪個更重要？
【明報專訊】「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這是先秦一句俗語，說見到兔子，才想起放狗去追捕，還不算晚；丟失羊兒，能盡快修補羊圈，也不算遲。成語「見兔顧犬」、「亡羊補牢」出於此，用以形容一有失誤，若能及時補救，為時猶未晚。
戰國時期，楚懷王為秦國劫持而死，兒子楚頃襄王全不顧老父之仇，一味淫逸侈靡，寵信州侯、夏侯、鄢陵君、壽陵君等奸佞。大臣莊辛切諫不聽，遂離開楚國。之後五個月間，頃襄王連失數城，連國都亦被秦軍攻陷，倉倉皇皇逃到陽城。這才想起莊辛，派人召他回國。莊辛於是引用上面那句俗語，勸頃襄王以天下國家為重，改過自新，振作圖強。頃襄王一時聽進去了，還有些激動，封莊辛為陽陵君。但頃襄王最終無所作為，死後四十年，楚國滅亡，「顧犬」、「補牢」什麼的，都為時已晚。
莊辛有先見之明、忠諫之心，頃襄王雖然昏庸，畢竟還能記起他，封爵之餘，賜他淮北之地，也算知恩能報，但世上不知感恩的人更多：
◆內文
曲突徙薪——(《說苑?權謀》)
客[1]有過[2]主人者，見竈直?[3]，傍有積薪[4]。
客謂主人曰：「曲其?，遠其積薪，不者將有火患。」主人默然不應。
居無幾何，家果失火。鄉聚[5]里中[6]人哀[7]而救之，火幸息[8]。
於是殺牛置酒，燔髮[9]灼爛[10]者在上行[11]，餘各用功次坐，而反不錄[12]言曲?者。
向使主人聽客之言，不費牛酒，終無火患。
◆注釋
[1] 客：東漢桓譚《新論》亦記載此故事，文中勸說者為淳于髡。淳于髡，戰國時期齊國贅婿(入贅女家的男人)，稷下學派學者，身高不滿七尺，以滑稽善辯聞名，善用隱語諷諫齊威王及其相鄒忌，改革內政。曾數度為齊出使各國，未嘗辱命，齊威王拜為政卿大夫。
[2] 過：拜訪，來訪。
[3] 竈直?：竈，即「灶」字，以磚石砌成，用來生火煮食的設備。?，古同「突」，煙囪。直?，筆直的煙囪，直煙囪加強空氣對流，火勢較猛。
[4] 積薪：薪，柴草。積薪，堆積的柴火。
[5] 鄉聚：鄉村，村落。
[6] 里中：里，街坊，里弄。里中，同里的人。
[7] 哀：同情，憐憫。
[8] 息：通「熄」，熄滅。
[9] 燔髮：燔，[粵]音凡，faan4，焚燒。燔髮，燒掉頭髮。
[10] 灼爛：灼燒至潰爛。
[11] 上行：行，[粵]音航，hong4，排行。上行，上位，尊位。
[12] 不錄：錄，採用，任用。不錄，這裏指不理。
◆語譯
有客人到訪，見主人家灶上煙囪是直的，灶邊還有一大堆柴火。
客人勸主人：「把煙囪弄彎一些，把柴火搬遠一點，不然會起火災。」主人沉默不語，沒有搭理他。
過不了多久，主人家果然失火。鄉裏村中、鄰里左右的人可憐他，都來相救，幸好火終於撲滅了。
主人於是殺牛佈置酒席，那些頭髮燒光、皮膚灼爛的坐到尊位上去，其餘人等，按出力多少，依次就坐，反而沒有理會那位曾勸他改彎煙囪的客人。
假如之前主人肯聽客人的話，那麼牛也不用殺、酒也不用擺，當然最終也不會有火災。
●言外言
防患、救患、戒患
東漢思想家荀悅說：「進忠有三術：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先其未然謂之防，發而止之謂之救，行而責之謂之戒。防為上，救次之，戒為下。」(《申鑒?雜言上》)他認為身為人臣，向君主進忠有三種方法：
第一是「防」，在禍患還沒有發生之前就加以預防，即所謂「防患於未然」，此為上策。
第二是「救」，禍患已經發生了，馬上予以補救，阻止禍患擴大，即「亡羊補牢」，「救患於已然」，此為中策。
第三是「戒」，禍患發生，損失已無可挽救，那就總結經驗，汲取教訓，引以為戒，避免重蹈覆轍，即「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戒患於未來」，此為下策，雖屬無奈，仍不失為積極態度。
《說苑》故事中，客人勸主人「曲突徙薪」，就是「防患於未然」，這是最好的法子。可惜主人不採納建議，果然發生火災。還好鄉人、鄰居都來相救，把火滅了，總算不幸中的大幸，這是「救患於已然」。
《漢書》引用這個故事，加了一個尾巴，說有人提點主人：「今論功而請賓，曲突徙薪亡恩澤，燋頭爛額為上客耶？」(《漢書?霍光金日磾列傳》)，意思是：你論功宴客，把焦頭爛額的救火者奉為上賓，當時勸喻你「曲突徙薪」的人倒沒有半點好處？主人這才醒悟，把之前那位客人也請來。看來他最終也能汲取教訓，「戒患於未來」。
《說苑》「曲突徙薪」故事有個背景。西漢宣帝時，皇后之父霍光秉政，霍氏家族權勢滔天，生活奢靡。茂陵人徐福看不過眼，曾三次上書，勸宣帝加以抑制，說這才是對霍氏真正的寵愛，以免其族陷於滅亡。皇帝沒聽進去。霍光死後，霍氏果然因謀反招致滅族。宣帝封賞告發霍氏的功臣，卻漏掉徐福。有人替徐福抱不平，上書皇帝，引用這個故事，將徐福比作「曲突徙薪」之客。宣帝徹悟，遂賜徐福帛十匹，拜為郎官。《說苑》的作者是西漢經學家劉向，他是漢室宗親，對權臣專政也極為不滿，曾數次上書劾奏外戚，身上多少有點徐福的影子，也希望自己能為大漢「曲突徙薪」、「防患於未然」。
然而，未然之患，鬼才知道；已然之救，卻人人得見，事先防患者所受待遇，遠遠不如事後救患者。建議「曲突徙薪」之客被主人遺忘，「燔髮灼爛」者成為貴賓；建議抑制霍氏的徐福也被漢宣帝遺忘，告發霍氏者得到封賞。
比諸今天的俄烏大戰，預見危機而極力阻止戰禍的政治家為人遺忘，甚至遭人指摘；忙着「遞」刀相助、到「戰地」「打卡」的政棍、網紅卻備受「讚譽」，甚至成為「英雄」。方今已沒有「防患於未然」者，「救患於已然」者也不見得真心，只能寄望世人「戒患於未來」，如果還有未來的話。
顧問老師：洪若震
插圖：鍾錦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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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8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