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棧道遼闊 而我們行走

在棧道的這一端，是步履穩健、寫作有紋有路的劉偉成——

初見劉偉成，就知道他是個很有系統的人，某個講座上他把自己的散文層層剖析，一字一句梳理清晰。他的職業是教科書編輯，選取每篇課文都經過理性考量；他的詩作和散文結構慎密，寫作前會做足資料蒐集；甚至連去旅行所畫下的手繪，他都巨細無遺地標示事物的細節。三年前，劉偉成的詩集《陽光棧道有多寬》獲得了第十三屆香港中文大學雙年獎首獎(新詩組)。談詩人的詩作，最好由另一位詩人來說，同屆雙年獎推薦獎的得主、香港詩人關天林是如此評論的：「他(劉偉成)很有耐性去經營一件小事背後所引伸的歷史脈絡……是一個非常有規劃的詩人，我懷疑他寫詩甚至會有大綱。」

「我以前創作時，的確會想得很清楚才落筆……在愛荷華的經歷改變了我的寫作狀態。」劉偉成在去年8月到了美國愛荷華大學，參加國際寫作計劃(IWP)，與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交流。迎新當天，他們遇上了日全食，「去年是IWP的五十周年，而他們(當地人)說日全食是五十年一遇的」。劉偉成覺得這似乎是上天給予的暗示，翌日他探訪IWP創辦人聶華苓，並到了她的丈夫、同為計劃創辦人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的墓地憑弔。當下他立刻從墨黑的玄碑聯想到日食的情景，又想起先前在聶華苓家中看見的那張圓形雲石?，上面花紋像是展現日食消失的過程，把這些意象糅合，就寫成了第一首日食詩。

在愛荷華期間，劉偉成陸續寫了三首以日食為題的詩作，並在分享會中朗讀，「很驚訝的是，我以為會有許多作家以此為題，誰知又沒有」。如果不是在身處愛荷華，劉偉成不會有這樣經驗，更不會寫成這三首日食詩，「最珍貴的是眾多巧合同時出現，造就寫作的時機」。而這種狀態大概可以概括為靈感，是再詳細的寫作大綱都不能賦予的。

◆尚未誕生的 由記憶暫時收藏　

而在棧道另一端的劉偉成，正頻頻尋找廣闊明亮的所在，即便那些盡是不存在的事物。

董啟章的成名小說《安卓珍尼 —— 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中，創造了一個不存在的蜥蜴品種，以此覆疊層層隱喻。劉偉成也偏愛寫不存在的事物，因為這種似是而非的狀態很有趣，「例如陽光棧道不一定存在，但棧道又是否一定陰暗？」又例如他的詩作〈斑驢頌〉中，斑驢曾真實存在，卻早在19世紀末絕種，「如果我要揀一種動物寫香港，一定會有人異議，因為『牠』未必是香港獨有，倒不如就用斑驢，反正全世界都無」。詩作用斑驢前半身的條紋，比喻我城黑白分明的法治精神；又以斑驢後半身泥黃的膚色，指向中國大陸人治的混沌。斑驢是不存在的動物，但經過轉化後，牠又能隱喻香港的現狀，重新擁有生命。

有機轉化素材 創作一直探求

如何把素材有機地轉化，一直是劉偉成創作的探求。「好似動畫《小飛俠阿童木》，手塚治虫都是將米奇老鼠的頭擰歪，再把耳朵拉尖，就畫成了經典。」動漫人物也是不存在的事物，劉偉成卻常常從中得到寫作的靈感。浦澤直樹的漫畫《MONSTER》中，劇情虛構了繪本《沒有名字的怪物》，講述一頭魔剎分裂成兩頭怪物，分別往東西兩邊走，靠吞食人類奪取名字。最後殺光世人，更互相吞食，存活下來的那頭獲得了所有人的稱謂，卻再沒有人能叫喚牠。從文本中僭建另一個文本，讓人不期然想到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代表作《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但劉偉成沒有執著於形式，反而從中聯想到人類與猿猴就是一脈本源的兩頭怪物，我們賦予自己名字，也賦予他者稱謂，但這種文明的發展卻對其他物種造成破壞，最後寫成了散文〈不要餵飼猴子 〉。

動漫角色是不存在的人物，動漫模型則可視為他們在現實生活的投影。劉偉成喜歡收藏模型，他曾形容這些人偶是「記憶的過渡」，終會捨離。但對於以往看過的動畫，他記憶猶深，甚至影響他對文學創作的看法。「漫畫的分鏡就是講故事的方式，一個人物從天上飛下來，另一個從左邊打過去，打鬥的場面呈現得好，就有張力。」詩作〈斑驢頌〉的視覺移動，便受到漫畫分鏡的影響。除了文章結構，劉偉成也不再過於雕琢語言文字，「就好似《聖鬥士星矢》中阿瞬的鎖鏈，起初纏在聖衣上，變得神聖(進階)後就改為拿在手上飛舞。語言就是鎖鏈，要學會不被它纏擾」。所以他把阿瞬的模型放在收藏櫃的當眼處，算是一種提醒。

■〈造磚者的名字〉

磚上的簽名，隨意伸展手腳

沾�茠d灰，顯得有點佝僂

反正是計算工資的憑據

從沒想過粗活也有人品味

反正倏忽便會埋沒

在時代傾倒的混凝土下

望�茼]種子發�C而崩損的牆角

我禁不住想像

磚頭還是年輕的圓石時

滑過了怎樣的崎嶇？

是甚麼方寸令您

放下暢快淋漓的羈旅？

現在的歸宿是否就是

當日剎停自己的風景？

還是您不再信任

路面會有平坦的一天？

如果繼續打滾

新徑真的會有更多的不平？

今天如果不是偶然明亮的眼眸

赫然發現了您，埋藏多年的

千言萬語，又會如何訴說？

我蹲下，像掃墓時所作

輕輕撥開雜草，讓簽名

在前生的工資以外

領受一點陽光

再投映

到圍攏的葉子上

讓葉面都閃現

圓弧年輕的光采

—— 寫在《曲水回眸》工作總結會後

◆瓦當背後 造磚者的名字

棧道以下是陽光未能抵達之處，往往晦暗未明，編輯劉偉成卻置身其中，為他人的文學路造磚——

劉偉成最近分別為學者盧瑋鑾(小思)和立法會前議員吳靄儀出版了《曲水回眸——小思訪談錄》以及《拱心石下—— 從政十八年》。這又要說回他在愛荷華的經歷，當時他帶?這兩本書稿，要兼顧創作和編書，卻因而有意外收穫。某日他在愛荷華見到一座歷史悠久的建築物，有點破舊，角落露出磚頭，寫有名字。原來是以前的工匠會把姓名刻在磚頭上，以便計算工資，砌成磚牆後名字就隱沒其中。一直在編《曲水回眸》的劉偉成，聯想到小思老師常以「造磚」來形容研究工作，後來就寫成了〈造磚者的名字—— 寫在《曲水回眸》工作總結會後〉。

◆寄語年輕一代：收起無謂的淚水

可能是距離所帶來的思考，在愛荷華的日子，也令他想通了一些對香港的看法，「以前我們會覺得香港是母親，抱怨母親沒有給我們住屋溫飽。但現在我會視香港為兒女，即使有許多缺陷但仍不會放棄他。」這些想法多少都是來自《拱心石下》的啟發，劉偉成借吳靄儀的話寄語年輕一代：「我們要『收起無謂的淚水』。」如果不是帶?這兩本書稿來到愛荷華，他大概不會有這些想法，也不會寫這樣的詩。造磚的工作辛勞，但也能藉他人的棧道登高望遠。

說到年輕一代，劉偉成也是他們的造磚者。他有多年編選教科書的經驗，對於一眾文學青年而言，中國語文課本的選文是窺視文學世界的第一塊磚瓦。所以課文如何選、選什麼向來眾說紛紜，在自身的文學觀和教學的實際需要之間，劉偉成又會如何平衡？「最精緻的文學不一定是最適合的教材。」他如此回應，「大部分人都會認同魯迅的作品是好的文學，但如果整本《祝福》放進去(課程)，學生一定攤?度(應付不來)」。

編輯是門專業，每篇課文選材都經考量，既要符合學生程度，也要考慮老師的教學方式。設計教材的經驗對劉偉成寫作也有所幫助，「創作其實就是編輯的過程，要融合不同元素。編輯工作也讓我知道，一個人讀文本時最先會被那部分吸引……知道大眾口味所在，作者就會知道如何推陳出新，甚至能將俗套轉化成新意」。

文：韓祺疇

圖：韓祺疇、受訪者提供

[語文同樂 第3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