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聽之娛：《無名》的拿破崙蛋糕、蒸排骨與腐乳醉蝦
【明報專訊】最近筆者在課上向學生講讀小思〈街道小店的懷念〉，數十年前的灣仔街道，新一代固然陌生，但更教我惋惜的是，有些學生對「三角錢一碗雲吞麵(行話叫細蓉)，我會喝五六湯匙浙醋，吃半玻璃瓶的酸青瓜粒」這句話難以理解。同學不知當年物價，日常生活也少吃到「細蓉」，當然就不認識這個別名和相關習慣。明白大家近年未必有很多外出用膳的經驗，只是嘆息大眾對文藝作品中的飲食元素亦不甚敏感。
文字上的飲食未必能即時引起同學的聯想，光影中的吃喝應該較能刺激感官。例如說到「細蓉」，不少人都會想到王家衛執導的《花樣年華》(2000)中，梁朝偉飾演的周慕雲在中環樓梯窄巷吃雲吞麵的情景，繼而接觸到電影的靈感來源，劉以鬯的小說《對倒》。文字、電影和飲食，往往由此結成姻緣，從生活日常和精神食糧結合延伸，不同學科的知識和市民的活動也能聯繫起來，成為自己的品味，令學習變得有趣。
諜戰與蛋糕
提到梁朝偉，最近其新作《無名》在香港上畫，故事就有很豐富的飲食元素。電影的敘事背景對同學也許相對陌生，那是八年抗戰時期的上海，當時「汪偽政府」(以汪精衛等投靠日本的中國國民黨黨員為首建立的政權)跟隨日本對英美宣戰，日本佔領上海全境，表面上則由汪政府維持管治。為支持抗戰，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特工潛伏在上海的汪偽和日本勢力之間，面對腥風血雨、波譎雲詭的局面，捨命周旋，但間諜中有間諜，誰也不知對手和伙伴實際心屬何方。梁朝偉飾演的特工頭目何主任效力於汪政府，然而滿肚密圈，心水清的觀眾不難想像到他的真正身分，但其餘角色的立場和目的，就耐人尋味了。此處不劇透，同學可自行觀賞。
電影中何主任為了秘密傳訊，常去買「拿破崙蛋糕」，將情報收在餅盒內。抗戰期間的上海雖然陰霾籠罩，畢竟是十里洋場，表面仍甚繁華，戲中那家虛構的「上海聚興糕點」，舖面不大，然而裝潢非常精緻、明淨，就不遜許多現今名店。作家張愛玲在1930至40年代曾居於上海，在〈談吃與畫餅充飢〉一文回憶道︰「我們家隔壁就是戰時天津新搬來的起士林咖啡館，每天黎明製麵包，拉起嗅覺的警報，一股噴香的浩然之氣破空而來……只有他家有一種方角德國麵包，外皮相當厚而脆，中心微濕，是普通麵包中的極品，與美國加了防腐劑的軟綿綿的枕頭麵包不可同日而語」；她又在〈道路以目〉寫到「隔壁的西洋茶食店每晚機器軋軋，燈火輝煌，製造糕餅糖果。雞蛋與香草精的氣味，氤氳至天明不散……我們的芳鄰的蛋糕，香勝於味，吃過便知」。
張愛玲的文字描述，可為我們補充電影拍不出來的昔日餅店香氣和味道。在與《無名》同樣有諜影元素的《色，戒》小說，張愛玲側筆暗寫同在上海的「凱司令」西點，此店其後以栗子蛋糕聞名，《無名》的角色當時應無法嘗到，只不知能否買到拿破崙蛋糕？眾所周知拿破崙蛋糕製作不易，要做得酥皮層次豐富、餅身脆而不塌、奶油新鮮香甜，很考餅家工夫。當時上海是否有這樣的甜點？值得考究呢。
戲中的飲食寓意
《無名》裏的飲食除了敘事功能，本身也藏有寓意。例如王一博飾演的葉秘書一開場和特工伙伴行動前上茶樓吃早餐，伙伴點了蒸排骨，電影沒有實拍，只以對白交代他埋怨葉秘書搶吃了兩小塊，那是早點的簡單食制，吃兩小塊只剩不多無肉可吃了。儘管只是說笑，但暗喻了兩人亦敵亦友、明爭暗鬥的諜中諜狀態。戲中另有一道腐乳醉蝦，活蝦在玻璃大碗中的腥紅醉汁中蹦跳待吃，恍如一眾角色活在刀口旁隨時斃命的緊張狀態，吃蝦即是殺戮的暗示。這是活用飲食於妙喻的文學技巧了。
我只有一點質疑︰抗日勝利不久的香港，是否能吃到這樣的醉蝦？電影末段情節來到1940年代末的香港，拍到中環街市一帶的唯美鏡頭，其實借鑑了著名攝影家何藩和鍾文略於1950至60年代所拍的經典照片，但當時的街頭環境和飲食資源，呈現上已是否「超前」了？這道時代考證題，就留待同學挖掘了。
■作者簡介
陳廣隆--中文教師，影評人，「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文：陳廣隆
圖：《無名》劇照、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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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3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