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篇章：〈小思老師和梳乎厘〉——朱少璋
【明報專訊】(第1段)一九九四年回母校浸會大學工作，教寫作科講人物描寫引用了羅孚〈無人不道小思賢〉開首的一小段為例，用以說明如何把抽象的人物性格寫得具體：「朋友在上海參加了中華文學史料學研討會後對我說『小思真有個性』……會議結束，照相留念，要女性們蹲在前排，這時小思不幹了，『為甚麼總是要女的蹲？』有些蹲下了的也被她拉了起來，終於改變了局面，蹲下來的是男性，女性們這回用不着折腰。」我跟學生說，寫文章說一個人「真有個性」是抽象，刻畫人物的言行才具體；班上有好幾位女同學拍手叫好：「係囉，成日都要我哋踎。」
(第2段)羅孚在文章中轉引他人的話說小思老師講課時「渾身是勁，簡直像一頭獅子」。我沒有上過老師的課，卻早已風聞老師授課的魅力。至於「像一頭獅子」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氣勢？《大智度論》說獅子「獨步無畏」，碰巧「獅子」又作「師子」，比喻加上聯想再稍稍結合個人三十多年當教師的經驗，大概明白，那該是積極、投入、自信及力量的意思。二〇〇〇年四月老師曾應邀到浸大語文中心以「縴夫」為題分享教學心得，她強調「靜」，說教師心境要常常保持平靜，還在會上播放了一段滴水的錄音，要我們靜心聆聽：「冇其他㗎喇，成隻光碟都係滴水聲嚟㗎咋……。」十年後，老師為《梨園生輝》組稿，跟我通過一次電話，囑我為新書寫一篇關於任劍輝唐滌生的文章，我問稿件有沒有特別要求，老師強調自由發揮：「冇咩㗎，你想寫咩就寫咩。」二〇一六年七月書展講座前，出版社安排一眾講者與老師在酒樓聚聚，老師說她當主持只會簡單介紹幾位講者出場：「講者講咩自己決定，唔好離題就得啦，想講咩就講咩。」聚會上我們反而集中閒談梨園往事，細聽老師談仙鳳前塵談姹紫嫣紅，又是另一台好戲。同年九月我在尖沙咀商務印書館講南海十三郎的《小蘭齋雜記》，老師光臨；分享完了我不無感慨地跟老師說「可惜十三叔等唔到今日」，老師卻十分肯定地說：「咩呀，佢知㗎，佢知道㗎。」我才恍然明白，老師數十年來堅持不懈地追求學問的動力，就是來自這一份信念。翌年我為侯汝華編訂《海上生明月》的工作接近尾聲，老師在關鍵時刻為書稿補充了《時代筆語》上的一項重要材料。滄海有遺珠，合浦得重歸，七月的一個下午我約了老師在太平館談這條材料。當天，難得餐館氣氛特地懷舊，午後食客漸次疏落，此情此景，談及的文壇往事都更順理成章地褪盡了本來的顏色，半虛半實，在席間浮動。我說書稿中交代老師慨贈材料的片段在付印前會先給老師過目，老師說：「唔好畀我睇喇，你哋做嘢唔好成日就住就住，自由發揮就得㗎喇。」那天，老師興致很好，談蒐集文學材料的絕版孤本，談平生獵書的種種奇逢巧遇，那既是愛麗絲在異境中的幻趣經歷，更彷彿是南柯太守與邯鄲盧生參悟的無常蟻穴與半熟黃粱，似夢似醒之間，有得，有失。席上淡入又淡出的是周作人、許地山、羅孚、高伯雨、葉靈鳳、侯汝華、侶倫等上世紀文人的往事。老師談鋒甚健，給我的感覺仍然「渾身是勁」，實在不像獅子；但積極、投入、自信及力量，依然豐豐沛沛地，襲人而來。
(第3段)王國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個人體會無所謂對無所謂錯，靜安先生裁拼晏殊柳永辛棄疾的詞作名句，句句相扣相連，若合符節，能引發讀者聯想，把孤獨登程、執着投入、豁然頓悟的深刻意思寄託在名作名句中，後人依此詮釋，各得體會。做學問做研究倘能自成一家之言，固然好，若在相關領域中或深或淺地做些修橋補路鋪磚疊石的工作，也未嘗不是貢獻。若據此思路重新玩味秦韜玉名作〈貧女〉，對成就大事業或大學問，當可有另一番體會。趙曉彤在二〇一六年曾撰文縷述老師的治學特色，發表在《中國現代文學》第三十期的長文由老師遊學京都寫到她構建的香港文學特藏與她設計的香港文學散步。文章大題是「造筏不渡河」，結語處自問自答，輕輕回應了一句「到岸不須舟」，突顯並強調了老師為文學研究平台鋪墊材料基石的貢獻。我卻認為無妨把大題直接改擬作「為人作嫁」，貶詞褒用更能顯示出「為人不為我」的情操——「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貧女十年窗下，把學到的都用來裝點嫁衣，為自己，一次就夠了，倘若為了別人，卻倒要年年月月穿銀針壓金線；不必「苦恨」，「甘心」就好。作嫁衣和穿嫁衣從來是兩碼子事，誰需要穿而又穿得好看，嫁衣就給誰穿。《現代學林點將錄》把王利器比配作「地丑星石將軍石勇」，排名近榜末，在第九十九位。點將錄的評語說王氏「至五十年代院系調整時調入文學古籍刊行社，為人作嫁，故聲名不甚顯」，「故」字無賴，以此承上接下，「為人作嫁」四字居然成為「聲名不甚顯」的原因。金庸說古龍「為人慷慨豪邁、跌蕩自如，變化多端」，該是個性既灑脫又不計較的人，難怪構想得出一種異常特別又別具文學象徵意趣的「嫁衣神功」，《絕代雙驕》記載此功甚為詳盡：「只因這種功夫練成之後，真氣就會變得如火焰般猛烈，自己非但不能運用，反而要日日夜夜受它的煎熬，那種痛苦實在非人所能忍受，所以她只有將真氣內力轉注給他人。」古龍筆下的燕南天鐵中棠都練此功。武俠小說情節向來都超乎現實，「嫁衣神功」卻出奇地能真切反映做學問過程中的部分事實。
(第4段)老師自二〇〇二年正式退休。她手抄的「京大式卡片」漸次電子化，化成了網絡上的「香港文學資料庫」，供無數研究者點擊、瀏覽；她的大部分個人藏書亦已捐贈中文大學，成立了向公眾開放的「香港文學特藏」，供無數研究者參考、使用。許地山名篇〈綴網勞蛛〉收筆處說園裏沒人的時候，「方才那隻蜘蛛悄悄地從葉底出來，向着網的破裂處，一步一步，慢慢補綴。牠補這個幹甚麼？因為牠是蜘蛛，不得不如此！」杜埃多年前寫過文章記述與老師的交往，居然，不無巧合地說老師是「結網牽絲的人」。「結網牽絲」，喻物為綴網勞蛛，喻人則應為天孫織女——從來都是穿衣的人多，製衣的人少；當然，織布的人，更少。我們傳說中天庭上有一個織女，歷史中凡間有一位黃道婆，大概已經足夠同時「衣被天上」又「衣被天下」了。可是大家記得織女是因為她與牛郎銀河相隔一年一會，知道黃道婆的人則恐怕不多。黃道婆是宋末元初人，流落海南島時學會了黎族人種棉紡織的專業技術，重履中土後在松江致力發展棉織業，並教授當地婦女棉織工藝。論風光論體面，織棉布似乎還比不上作嫁衣，卻更該得到尊敬和重視。今天徐匯區內破舊的黃氏祠廟曾在雍正、光緒年間重修過，重建於九十年代的紀念堂今已劃入上海植物園的範圍內。唐人影視、廣東南方電視台聯合出品的劇集《天涯織女》搬演的正是黃道婆衣被天下的傳奇故事，女主角在劇中的名字給改為「巧兒」，可能編劇嫌「婆」字太「粗」太「老」太「土」，改用「兒」字，嬌俏輕盈得多。在劇中飾演黃道婆的演員皓齒明眸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簡直是傳說中下凡織女的模樣。
(第5段)二〇〇三年老師幾經考慮後最終決定接受「傑出教育家獎」，頒獎典禮上的演講沒有客套沒有恭維，老師在教育部門最高級官員面前直言教育政策失敗，談當局做教育決策的「不知不覺」、「一知半解」與「明知故犯」，強調前線老師要有「靈動的空間」，思想要「自由飛翔」；一字一句都是令決策者不無尷尬令教師猛然儆醒的獅子吼。二〇一五年藝術發展局頒發的「終身成就獎」與翌年中文大學籌畫的「曲水回眸」，一個崇高的榮譽肯定與一次重要的回顧省察後，老師很少公開演說了，但老師出席公眾場合時，總有不同年紀的長情「小」粉絲上前要求合照，老師平易近人一般都不拒絕：「好，好，影啦影啦，喺邊度影呀……」，然後理一理襟袖，對着鏡頭微笑，或坐或立——當然一定不會「蹲在前排」。二〇一七年四月洛楓的臉書曾上載一幀老師與梳乎厘的合照，相中人，依稀似是《中國學生周報》「書林擷葉」專欄上〈靈魂的補劑〉〈灰下的炭〉〈不要忘本〉的作者盧颿，又隱約是撰寫《不遷》《人間清月》《承教小記》《彤雲箋》《日影行》的小思，更彷彿是創作及整理《豐子愷漫畫選繹》《緣緣堂集外遺文》的明川，還好像是選編《不老的繆思》《許地山卷》《淪陷時期香港文學資料選》的盧瑋鑾；她們，都坐在梳乎厘後笑咪咪地望着鏡頭。合照中那盤「蹲在前排」的法式甜品因蹲得太接近照相機鏡頭，外形比例誇張地扭變、擴大，乍看起來體積奇巨份量奇重，主觀感覺是怎樣也吃不完似的。給熿焗得略焦而微黃的梳乎厘橫亘在鏡頭前，影像因焦距失準而有點兒模糊，卻能意外地幻化成老師辛苦經營了大半個世紀的一片心田。相中人一頭銀髮是皎白明麗的秋陽，晴日和煦，隴畝上隨風隱隱起伏的黃稻微波或金禾暗湧，似有盡而無盡，是任何人都可以共享的甜熟莊稼。
(文章原載於《消寒帖》，匯智出版)
◆作者簡介：朱少璋，作家，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高級講師。多年來從事文學研究、文學創作及中文教學，近年尤專注於廣東戲曲唱詞研究以及珍罕文學材料的整理工作。著有《灰闌記》、《隱指》、《梅花帳》等，曾獲中文文學雙年獎。
●相關書籍
《消寒帖》
作者：朱少璋
出版社：匯智
簡介：本書輯錄了作者於2012至2020年間寫的24篇散文。作者堅持「抒理」與「古典陌生化」的創作理念，寫人敘事抒情說理，隱約間意趣盎然。
顧問教師：黃慧琦
圖：資料圖片、洛楓提供
鳴謝：匯智出版、洛楓
[語文同樂 第53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