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清代學者紀昀(字曉嵐)有個奴僕名字叫于祿，為人狡獪。有一次，跟主人去烏魯木齊，看到滿天烏雲，估計即將下雨，就故意把自己的衣服放在車廂內，而把紀曉嵐的衣服蓋在上面。走了十幾里路，天竟然放晴，車子卻陷入泥淖中，污水從車子下面倒滲進來，結果反把于祿的衣服浸濕了。

于祿聰明反被聰明誤，紀曉嵐評論此事：「巧者造物之所忌也。」說造物者討厭一切奇詭狡詐的行為。古人喜歡樸拙，憎惡機巧，並不自紀曉嵐始。摒棄自作聰明，順應自然之道，棄智反樸，達致無為，向來是道家的主張：

◆內文

白公[1]問孔子曰：「人可與微言[2]乎？」孔子不應。

白公問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吳之善沒者[3]能取之。」

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澠之合[4]，易牙[5]嘗而知之。」

白公曰：「人固不可與微言乎？」孔子曰：「何為不可？唯知言之謂[6]者乎！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7]也。爭魚者濡，逐獸者趨，非樂之也。故至言去言[8]，至為無為。夫淺知之所爭者，末矣。」

白公不得已[9]，遂死於浴室[10]。 (《列子?說符》)

◆註釋

[1]白公：(？-前479)，姓?([粵]音美，mei5)，名勝，春秋時期楚國公族。為楚平王之孫，亦稱王孫勝。其父太子建被陷害，王孫勝逃往吳國。楚惠王二年，奉召歸楚為大夫，封於白地(今河南省息縣)，號「白公」。曾發動「白公之亂」，殺死令尹子西、司馬子期，劫持楚惠王。後為葉([粵]音攝，sip3)公子高擊敗，逃入山中自縊而死

[2]微言：微，隱秘，暗中。微言，暗中進言，密謀

[3]善沒者：善於潛水的人

[4]淄澠之合：淄，[粵]音姿，zi1，水名，即今山東省境內的淄河，源出山東省萊蕪縣。澠，[粵]音繩，sing4，古水名，源出於山東省臨淄縣。合，混合。傳說淄、澠二水味道不同，混合後則難以分辨

[5]易牙：又稱「狄牙」，春秋時期齊國人，為齊桓公的寵臣。善於烹調，傳說曾殺其子烹為羹進獻桓公。後與豎刁等謀亂，致使桓公餓死宮中

[6]知言之謂：謂，意思，道理。知言之謂，懂得語言的意思，領悟語言的旨趣

[7]言言：用言辭來表達。前「言」指語言，名詞；後「言」指表達，動詞

[8]至言去言：至言，最高超的言論。去，[粵]音許，heoi2，捨棄，放棄。至言去言，指最精深的語言不用言辭來表達

[9]不得已：不知道，不明白，指白公不能領悟孔子的意思

[10]死於浴室：指白公政變失敗，最後於浴室中自縊身亡，見註1。浴室，《呂氏春秋》寫作「法室」，法室即監獄

■語譯填充

白公勝想發動政變，他問孔子：「可以和別人密謀嗎？」孔子沒有回答。

白公勝又問：「如果把石頭扔進水中，您覺得會怎樣呢？」孔子回答：「吳國擅長潛水的人能夠把石頭從水底取上來。」

白公勝再問：「那如果把水倒入水中，又會怎樣呢？」孔子答道：「即使淄水、澠水混合在一起，像易牙這樣高明的廚師用舌頭一嘗也能分辨出兩者的味道。」

白公勝道：「這麼說，真的不能與別人密謀了嗎？」孔子說：「為什麼不可以？只要能夠領悟語言的真意就可以。能領悟語言的真意，就不必靠言辭來表達。臨水捕魚的人會1.__________ ，追趕野獸的人要2.__________，勢必如此，他們只是順應形勢，並非喜歡這樣做。所以，精深奧妙的語言不用言辭；至高無上的行為無所作為。那些3.__________的人所爭執的，不過是4.__________的東西。」

白公勝沒有領會孔子這番話的意思，仍然密謀作亂，最後兵敗，上吊自殺，死於浴室之中。

■言外言

機關算盡太「聰明」

白公勝和孔子都在打啞謎。

白公勝想與人密謀作亂，所策劃的當然不可告人、不為人所知(即「微言」)，於是他舉了兩個例子：一是把石頭丟到水中，應該沒有人會發現；一是把水和水混合在一起，那就更難察覺了。孔子的回答是：石入水中，優秀的潛水員仍能找到；不同味道的水混在一起，一流的廚師仍能分辨。意思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只要有人、有言語，就不免有泄露的一日。

然後，孔子也舉了兩個例子：一是魚在水中，捕魚就難免要弄濕；一是獸在野外，追獵就難免要奔跑，這是自然之勢。漁夫、獵人想得到魚、獸，只能濕身、奔跑，順應自然之勢。意思是，違背自然、刻意的作為，比如打魚而不濕身、打獵而不奔跑，反而一無所得。

孔子是聰明人，白公勝的啞謎他都明白；白公勝只有小聰明，孔子的啞謎他不能領悟，最終兵敗喪生。

列子認為聖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列子?說符》)，說聖人依靠自然規律(恃道)施行教化，而不依靠智巧。真正精妙的語言不用言辭來表達(知言之謂，不以言言，至言去言)，「微言」無非是陰謀巧詐，即所謂「智巧」，智巧只是小聰明。

最近，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打電話要求烏克蘭總統挖出拜登(Joe Biden)父子的「黑材料」，藉以打壓來年大選的潛在對手，結果自己身陷「烏克蘭門」，反遭國會眾議院彈劾調查。眾議院本來就看特朗普不爽，但表面上沒有刻意打壓，特朗普好耍小聰明，本性使然，耍小聰明總會犯錯，眾議院只要順其自然、抓住機會即可。現在特朗普算是自己送上門來，眾議院正好順勢彈劾之。特朗普所言，就是「微言」，即小聰明；眾議院所為，就是「無為」，是大聰明。

《紅樓夢》中王熙鳳工於心計，也算是絕頂「聰明」的人物，但作者說她「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白公勝、特朗普和王熙鳳是同類。

顧問老師：洪若震

插圖：鍾錦榮

[語文同樂 第39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