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學堂﹕那場運動,那些改變
【明報專訊】◆Side A
佔中後,更多人認識陳慧,但亦有人說:陳慧變了。最明顯的轉變,是從前受訪總堅拒上鏡,現在卻願意拍照,儘管看得出,是有些勉強。「我影相,不是說突然喜歡影相,而是有一日come out出來,就是佔中的時候,我出席了Press con(新聞發布會),不可能再藏起自己。」佔中過去4年,她說這場運動從未完結,影響延續。她不願回答對香港抱有希望還是失望,或許她把不想說或不願說的,都交由作品回答。
看茩輕鉹@天比一天差
對陳慧的第一印象,是快。她匆匆從銅鑼灣趕到金鐘,先讓記者在咖啡店露台拍幾張照片,不待記者整理行裝,便提起肩袋衝進咖啡店。甫坐下不久,她說必須7時離開,但未到7時,她已掏出唇膏畫唇。身為「佔中十死士」之一,在香港演藝學院任教,2016年11月當選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藝術範疇代表,她的確很忙。但她說:「想做就去做囉。如果看不過眼才做,??就爛晒豲漶C」
「你問我悲不悲觀?我當然悲觀,這20年來,我看茩輕鉹@天比一天差,打從有自由行開始,就一天比一天差。」她續說:「我在灣仔住了12年,我們從忍受LED招牌,到在自己的城市,行勻一條街,我聽不到廣東話,真的是會哭出來。」但如同她近年小說《K》和〈金銅旺飛行少女〉中的主題,她相信伙伴的力量。她強調:「伙伴是陪你一起解決問題的,要搞清楚。今天是情人節,不妨講一講。很多年輕女孩子以為找到愛情,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錯!依然有很多問題,只不過甜蜜一點去面對問題隉C」她續說:「這個世代,伙伴重要的地方,就是譬如雨傘(運動),離開金鐘走出來,因為身邊的伙伴,令你知道所做的事並非只有你一人做。行山亦是這樣,這個方向有人行,就錯不到哪兒去。佔中亦是一樣,其實大家一路行到政總,行到去金鐘,靠的都是伙伴,如果不是伙伴,那天不會有人走出馬路。」
做咩你?搞成咁?
為佔中站台之前,陳慧好像不曾如此暴露於人前。她害怕嗎?想不到她如此坦白:「當然怕,大佬啊!你去做一件未做過的事,你第一次去學車,車子一動你都怕。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經驗,所有香港人都未有過的經驗,無啦啦走出馬路去佔領。接下來如何,下一步會怎樣?當然怕,不怕才有問題。」她又說:「很擔驚受怕,我當時在金鐘是不停吃麥記,是肥到……一路吹波、吹波,然後這兩年用很多力水減下來。」
她把當時的恐懼、悲觀、懦弱,全都寄託在連載小說《異鄉人》中的林佳。林佳早在《拾香紀》出現。《拾》是連家么女十香對其家族史的回顧,同時是陳慧在97回歸前,對香港史的整理。十香愛慕林佳,她為赴林佳的約會,命喪於1996年油麻地嘉利大廈火災。《異》描述林佳長大後,不斷逃避、墜落,至萬劫不復。
小說中後段,林佳毫無預兆地穿越到一個尚未回歸的香港,卻是廢墟般的城市。他在女子阿端的帶領下,發現有很多與他一樣來自「那邊」的人,穿越到「這邊」,只是他最後都無法逃離不存在的時空;而他最後才記認,阿端就是十香。阿端一再問林佳:「你為什麼會在這堙H」
陳慧說:「其實她就是香港。若然我們今日要與從前的香港重遇,我們可以說什麼?做咩你?搞成咁,其實就是十香對林佳說的話。我整個小說要說的只有:做咩你?搞成咁?」
問陳慧,為何如斯殘忍?「其實一個作者要回應當下,這些情節就在。我無心要弄死他,真的沒有。我想在那個沒有回歸的香港找出路,但我找不到,sorry。重要是在那兩年,大家看到這件事變得多ridiculous(荒謬的),即是由清場或對那班學生的處理,為何會變成這樣?我寫不下去。我不妨說,我之前樂觀到,林佳從這個空間出來後,會有勇氣做平時不敢做的事,即是不只是在遊行隊伍中的一個人,還會行行下走出去……但是,無,sorry。我由2014年11月開始寫,寫了1年,林佳不會回來,sorry,他拿不走任何事,而這亦不是任何安慰或出口,沒有,這個世界沒有任何解決問題的方法。」她續說:「這幾天我也在想,我不知怎樣改(《異》)。反而聽你說完,我唔改了。」
香港只可以向前走
連十香的生命由1974走到1996,這是陳慧眼中,香港最好的20年。但她說:「我們不要回去任何一個時候,我們沒路走了,香港只可以向前走。我們向前走,每一步都一定要行得很好,因為我們可以走的路已經愈來愈窄。不要去想,那段時間真是好。嘩,我當然miss遮打自修室。所有去過的中學生,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個地方。但不是要回去,而是它用另一種精神在其他地方出現。譬如這幾年有社區放映,灣仔區、中西區的社區連結從雨傘運動開始強了很多,新界區的上水、大埔也是,又例如油麻地,我們有碧波押……你一路走到哪兒,哪兒就開花。」
她相信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所寫的:「在地獄媕Y,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以及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讓它們繼續存活,給它們空間。」她又說:「你問我相信什麼,我相信一些好的事、對的事,經歷過很多、燒完後,會剩下來閃閃發光。」
◆Side B
回家的路
「你不要那麼容易從家堥咱X去,你走出來也好,一定要認得回家的路。因為漫漫人生路,你會發覺無人給你support,唯一給你support的就是你的家人。為何這麼辛苦、會錯得那樣緊要,因為沒有support。條女啊?還是條仔啊?」她小時候的家人能扶持她嗎?她頓了頓,說:「That's why我說家庭很重要。家庭是令個c仔覺得,無事謘A不用怕,爸爸媽媽在。」
「我是很快離家的。我不是具像地離家、離家出走,但我很快搬了出去住。」她說:「我爸爸媽媽都是很cool的人。長大後我跟朋友交流,其實很多父母都是這樣,我不是唯一一個得不到爸爸媽媽愛的人。我知道我要用多很多力,去balance自己,我不希望其他人是這樣。」
這,或許就是「死士」陳慧的side B。
爸爸媽媽
小時候的她很乖,她說:「怎敢不乖,傻?,我無咁多?講謘C」她補充:「大家有意無意去到一個模式就是:你乖我就錫你囉。我們是用愛來懲罰人的,在關係中亦如是。」
陳慧沒有和媽媽聊過天。「我阿媽好powerful的一句說話,勁過鬧你,就是『你唔使人鬧赯嚏I』」媽媽小心翼翼,注重禮節,這句話如同緊箍咒:「到現在都是,我不太懂與人聊天。幸好我有很多很疼我的朋友。我不太懂去維繫感情。我媽媽眼中的關係就是送禮,一定要禮數足,不然會被人講。」
訪問時剛好是年廿九,正好是陳慧「周期抑鬱症」發作的時候。她記得每逢新年,媽媽忙荌翕|,總會跟她說:「你唔好搞筆琚A我同你開年。」陳慧說:「縮埋?張?度,郁都唔敢郁。她呼喝你做什麼你都做,好怕打爛?。『你同我浸???佢』,你就浸,好怕弄髒;『你隻手有油,別把東西弄髒』,然後係咁刨蘿蔔刨蘿蔔刨蘿蔔。」她笑道:「我很怕過節。還有一人多,如果3、4個朋友,我很enjoy,如果朋友又帶了朋友來,然後還有細路仔!細路仔!我就不明為什麼我突然會病,我離譜到會漏夜買機票走。」
「我老竇好經典,我老竇是人生第一次令我知道:哦,原來這叫mean。有次我有好大進步,全班考第三 。我老竇望了我一眼說:『你考到第三為什麼不考第一?』」她後來回想,她不曾考得比第三更高的名次,而她終於明白,自己內堳釽ean的一面,源於何處。
嚮往與追尋
在殘酷的青春期,陳慧想過自殺,她解釋:「那時覺得lonely。當一個family的感情、連結是這樣時,你是不懂交朋友的。」然而她愛上讀連載小說,為了下個章節,總是願意押後死期。中學時,她認識到基督教,後來成為基督徒。她說這是個背十架行苦路的信仰。她的第一本小說《拾》在20年前出版,她37歲,曾任職於糖果公司、食品廠、珠寶店、電影公司、電台、電視台、考古工作室、出版公司及周刊……步步走來,從不輕易。健康日差,為了佔中,她曾戒掉30多年的煙癮:「那時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減肥,接荋N是戒煙。我還留長了頭髮,較容易打理。最後有一晚在金鐘坐鴽牙鵅A就是11月、升級那晚就再食,問人拿煙。」縱然她可以整天也不抽煙,但戒煙多次也失敗,無非是一種手癮。
她也愛貓,但2007年愛貓表弟過世後,她不再養貓。「我那時想拿隻貓回來養,但自己進了醫院,我當時的反應是:幸好沒有把牠帶來。不然我除了照顧自己,還要找人照顧貓。我喜歡貓,養第一隻是牠比我先走,再養隨時是我比牠走先,所以不要隨便去開展一段關係。」沒有貓陪伴的日子,她玩別人的貓,而或許陪伴她的,是她電話殼、化妝袋上無處不在的史諾比。她曾說過史諾比代表的,是正直、勇敢、志氣、善良、友誼永固等價值,而這正是她所嚮往,與追尋的。
文:譚舒雅
圖:譚舒雅、資料圖片、網上圖片
◆陳慧眼中的香港(見圖)
◆陳慧作品(圖)
[語文同樂 第3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