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篇章﹕燈罩——麥樹堅
【明報專訊】(第1段)在課上和學生讀黎翠華的〈我的燈罩〉——由於準備充足,又教過好幾年,屢應不爽我分神了。半邊心思繼續引導、解說,另一邊則重溫我那件關於燈罩的事。
(第2段)當時母親臨蓐在即,未逾齠齔的我也發覺家堮薵^截然不同。外婆和大舅母經常帶茪j包、小包貌似柔軟或帶草味的東西上來,表情和語氣格外熱切。父親則木訥如兔,在四百呎的房子埵ㄜ茪ㄟ情A卻不見甚麼實績。父母對我的管束難得寬鬆,破例准我丟下作業整天玩玩具、看電視——前提是不製造任何麻煩。
(第3段)有天,父親站上矮凳,把客廳吊燈的球狀燈罩小心翼翼拆下來,用手指拭去上半球的灰塵。我抬頭盯住赤裸的燈泡,它突然放肆,像顆不屬人間的果核,我想像它若長成植物會如何盤纏。大抵父親奉其妻之命,改善這個不利於幼兒的照明設計。我雖然沒有碰過這個磨砂玻璃燈罩,但從父親前臂肌肉繃緊的程度,估計它一定很重,一旦從高處鬆脫掉下,後果堪虞。
(第4段)接下來的事,開端和結局我都有兩個不確定的版本,但選哪個都不礙事。
(第5段)開端之一,父親好不容易找到夠大的膠袋盛起燈罩,結果是衣不稱身。走到街上,情狀滑稽如挽茪@顆恐龍蛋。他帶我乘搭丹拿E型(長牛)的62號巴士去屯門新墟,巴士的座位是膠製,綠色,用指骨敲下去很響亮。我專心敲我的卡通主題曲,他專心抱住恐龍蛋沉默。
(第6段)開端之二是父親帶我走幾公里路,經大興h去新墟。途中他不多話,僅有幾句怨言,後悔挽茖I重的燈罩,又怕把它撞破。如果我開聲說累,相信他樂得有折返的藉口。
(第7段)姑勿論哪個版本才符合事實,父親務必把我帶出去,讓母親熄掉電視機安心休息。
(第8段)父親心神恍惚,狀若迷路,也許是故意。畢竟新墟不大,我們胡亂兜轉,還是抵達與鄉事會路交錯的那段河傍街上某某玻璃鏡器。店面簡陋無比,它本身就是工場,產品不過幾樣:不同尺寸、邊框的相架,存放證書、婚照、全家福;金漆揮毫的「兒科聖手」、「鴻圖大展」鏡面匾額,掛在診所或公司的牆上顯示氣派。也售賣小巧、華麗的梳妝鏡,但我很難想像有少女、太太入內選購,想必是情人或丈夫代勞,甚或吩咐下人來買。除了牆上特大的孔雀(也許是鳳凰)圖,第二樣我記得的是地面的玻璃屑,夢幻如星河閃爍,卻是轉移視線,店內危機四伏。玻璃片片擺放井然,但始終不是紙皮,重量和鋒利的邊緣隨時造成人命傷亡。
(第9段)當時我未識字,未能記住店名;店子營業至八十年代末,我又沒有趁機去重溫細節。奇怪的是,長大後上網考古,輸入多組關鍵字仍尋不出一頭半緒。
(第10段)那時候,父親三十三歲,體格健壯,人生不似有甚麼忌憚。住大帽山山腳的老圍村時,他與志同道合的村民自製健身設施,晚飯後勤練舉重、引體上升。年輕而強壯的父親,竟在店前猶豫不決,揣摩茩n不要進去。他一時叫我站在門外等,一時又叮囑我跟在後頭。店埵陪茯麰I心的師傅,背茤悸糷a自在工作^切割玻璃,切割聲初則尖銳,繼而沉緩,最後像鬆一口氣或嚥下最後一口氣般回復平靜。父親鼓足勇氣跨進去打擾埋首工作的師傅,師傅有點錯愕,看到剛滿四歲的我更想把我們攆出去。把燈罩取出,父親左手摹擬成刀,我終明白他此行的意圖:「能不能從中間(將燈罩)切開?」
(第11段)師傅打量過燈罩,語氣不好,但答得詳細:風險大,必會爆裂。一是技術難度,它不是平面,切割的安全成疑。二是剖開沒有多大意思。末了師傅說不如買過一盞燈吧,何必費時失事,走吧。
(第12段)父親是外行人,更執茤騚ㄔX意見,但被師傅逐一否定。期間我發現燈罩下方透光的小口綴有連綿的小山峰,酷像我口堛漕鱉式C它的精緻需有一定身高才可發現,要有大人的視線,才知道它象牙白色的花紋如何悅目。他們多次交接燈罩,玻璃的清脆,連同燈罩的形狀、光澤,是美好願景的意象。因搬屋而買的吊燈——父母之間一定有誰撇除價錢,欣賞它調控燈光的表現,喜歡它的顏色和造型,放在家中和諧臻至,直至第二個孩子來臨。我估計,較喜歡這個燈罩的是父親,那末專程攜燈罩找工匠切割,是退讓,是對兩位女性的負責;而留茠漱@半尚可裝回原位,則算某種堅持。
(第13段)結局之一,離開店子後我們轉左,前面是屯門河。父親以遺棄嬰兒的舉止,將燈罩輕輕放在路邊的垃圾桶旁,然後我們兩手空空回家。
(第14段)結局之二,父親不畏艱辛把虎口餘生的燈罩帶回家,並重新裝上去,圖謀另一個處置方法。
(第15段)當時熱播的處境劇是《香港八三》,順嫂、陳積、斌仔、康仔等人集集也在銀禧快餐店交換對白,令跟不上劇情的我呵欠連連。但懵懂間我摸索到,生小孩是緊張大事,男人要丟下工作、十萬火急衝往醫院,刻不容緩,否則不合人情世故。在我家,事情未如主流思想的規則發展:未幾,父親往日本公幹,我到大舅父家暫住,母親獨自在醫院待產。往後三十年,即使父親不在場,我也會聽到母親近乎低語的埋怨,譬如她痛極生產時,父親登上東京鐵塔選購紀念品。她甚至挖出懷第一胎的悵惘:每晚父親上學讀機械原理,差不多播完《歡樂今宵》才到家。
(第16段)結局之一或之二的後續是這樣的:幾通電話來回,大舅母把我帶回家。穿過親戚,我找到雙人床上睡得正酣如一塊半溶巧克力的妹妹。父親比我早到,我接過手信(《超時空要塞》的「破壞者」),留意到他輕鬆不少,話開始多,帶笑。
(第17段)大人忙於照顧妹妹,我在客廳替「破壞者」貼貼紙。妝點好,便舉茈收黿籇颾a中(迴避人多的睡房)。身高一米左右的我,這時候方察覺客廳上空亮茩茈迨Z的黃光燈泡。時值白晝,它更孤獨可憐,但不知情者毫無同感,不曉得以「凡俗」來形容它尷尬的明亮。
(第18段)「就像每一個燈罩都有它們自己的形狀,有它們的圖案和顏色。」作者如此說。
(第19段)環顧學生的躊躇,不難猜中他們以愛情、宗教來詮釋作品;我仍暗地琢磨當年父親提蚇O罩走出店子,內心有過甚麼盤算。日子如體操選手、跳水名將,奮力在空中翻騰、翻騰,眼花繚亂過後便茼a、入水——河傍街不再緊貼河傍,新墟變得濃妝艷抹。因雙足疼痛,父親減少出門,他該不知道新墟有多「新」,也不知道燈罩因消失而留存。
■學習重點
一家之主
傳統中國社會以男性為中心,《列子?天瑞》就提到「男女之別,男尊女卑」。西漢董仲舒亦提出三綱的說法,強調「夫為妻綱」;而東漢班昭《女誡》也明言:「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離也。」南宋朱熹更以「夫為妻綱」為三綱之首。傳統觀念要求女性「三從四德」,男尊女卑的觀念根深柢固。社會對兩性的角色有一定的期望,例如女性應賢良淑德,是「相夫教子」的「賢內助」,男性則要剛強外向,肩負「養妻活兒」等職責,是家庭的精神及經濟支柱。由於男性被塑造成強者及領導者,要作模範、當家作主,對其心理定必造成壓力,就如〈燈罩〉一文中作者的父親,為了生計,為了妻兒,除了要辛勤工作,亦會犧牲個人的追求。
■作者簡介﹕麥樹堅,香港作家、大學講師,著作《絢光細瀧》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散文組)。作家胡燕青讀過麥的作品後,形容他的文章是「近來讀到的、最使人傷心的散文;但這傷心堣揭奠蚥w喜,歡喜我們這個城市竟然擁有這麼厲害的年輕寫手」。
圖:資料圖片
鳴謝:匯智出版
[語文同樂 第3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