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篇章：〈夾娃娃機〉——吳俊賢
【明報專訊】(第1段)我踏入這個光怪陸離的空間，朝每台綻放光芒的機器前進。洋娃娃在一板之隔的咫尺處堆疊成小丘，我構想爪子下墜的角度，如何才能把渾圓的公仔扣得緊。我似乎也能預想它的無力，收爪時搔癢一般，在毛公仔的表皮輕掠而過，然後起爪，緩緩復歸原位，一枚銀幣就此打了水漂。
(第2段)兒時收看的卡通動畫並不多，長大後仍然印象深刻的就更寥寥可數了。倒是動畫《反斗奇兵》的一幕讓我沒法忘懷——主角巴斯光年和胡迪為了躲開追捕，走進一部火箭形狀的夾娃娃機裏，裏面有成群的三眼仔玩偶，顯得很擠擁。它們指着上空，異口同聲地說，它們的命運取決於頭上的金屬爪。問題少年投入代幣，啟動機器，爪在眾生頭上盤旋，最後降落在其中一隻三眼仔身上，把它輕易夾起了。被爪子牢牢困住的它，在上升的一瞬不忘向身下的同儕說了一句：「再見了，朋友。」那麼淡然，好像那是個命定的結局。
(第3段)儘管我不相信，三根爪子有如此強勁的力量，足以把玩具提起，可是劇院裏的我，卻讓這種宿命感弄得很不舒服。微冷的空氣中，我把摺起的衣袖舒展，雙手交疊起來，暖意才讓我感到稍為踏實一點。
(第4段)夾娃娃機和扭蛋機是我童年時代最偉大的發明，但二者的性質並不一樣。那時進行一次遊戲需要一兩塊錢，那都是我努力獲取佳績然後向父母、外婆或三姨討得的成果，因此格外珍惜。扭蛋機給我一個肯定的信諾，即使扭出的玩具款式並不是心儀的，也算是得了個安慰獎。夾娃娃機則不然，它是一場冒險的賭博，要麼我能把玩偶成功取出，要麼我辛勤的成果會在爪子鬆開的一霎溜走。我是個保守的孩子，於是大多選擇前者，以踏實的扭動手腕的動作換取一個神秘球囊。
(第5段)夾娃娃機閒置在旁，仍會播放輕快的音樂招徠孩子的目光。我扭蛋時，時刻注意着身旁靜靜閃亮的機體，欣賞它蕩出的輕快音樂，頭顱上的金屬爪子，三條銀色的腿像被染上一抹神聖的光。我大概只有操控桿的高度，隔着透明屏，玩偶跟我只有咫尺之遙，卻彷彿離百丈之遠。偶爾我會搖動一下棍桿，奢望機器故障，爪子會隨之搖擺，然後墜落獵物身上。偶爾又俯身，推開出口處那塊朦朧的膠板，幻想裏面有一個未被領取的玩偶，讓我僥倖帶回家裏。然而這一切只是妄想，金屬爪子依舊張開利爪，停留出口處上方，用驕傲的姿態睥睨我。
(第6段)有天三姨領我逛商場，步經藥房外的夾娃娃機時，竟讓我目睹難以置信的一幕——年輕工作人員敞開了那堵誘人的透明屏，一串大鑰匙懸在鎖的位置輕輕晃擺。那人身材高瘦，微曲着膝，探頭進去整理毛公仔的排列。我愣在原地，三姨扯了扯我的手腕，示意我走，我卻深深陷進夢幻的想像之中，無法拔足。心儀已久的叮噹布偶，我每天下課前來，總會看見它被折騰到機器不同的位置。時而堆放角落，時而被埋在深處，卻不曾見過它離我如此的近，甚至缺了透明屏的阻隔，毛色顯得更真實一點。年輕工作人員大概注意到我的凝視，別過臉去，繼續他擺放的任務。沒想到身旁的三姨會開口：「我的孩子今天生日，他說想得到那隻叮噹公仔，你能做個好心，替他放在較容易夾取的位置嗎？」我生於寒冬，那卻是個仲夏天，我有點不解地抬頭時，手腕傳來三姨警醒的一捏。工作人員頓了頓，整理洋娃娃的手凝在半空，瘦長的十指像極了爪子。他開始翻鬆着機器裏的玩偶，讓它們鋪放得不太緊密，然後出人意表的事情便發生了——他蹲下來，與我平等對視，說：「我讓你把叮噹放在你認為適合的位置吧。」
(第7段)於是我抖抖的，握着不屬於我的叮噹玩偶，小心翼翼地伸進夾娃娃機裏，第一次權充金屬爪，主宰它們的命運。我把布偶輕擱在擋板上、洞口的邊緣，甚至把它的半個頭顱探出洞口。由於叮噹的造型頭大身小，大抵只消稍微碰撞，它便能輕易墜落出口，成為我的囊中物。我忽然覺得把布偶放在這個位置有點過分，瞄了瞄身邊的工作人員，竟見他保持一臉的善意，維持他的許諾。他重新鎖上屏幕，我從三姨手中接過銀幣，躊躇滿志地握着操控桿，把金屬爪挪移到獵物的頭上。機器背景是一面鏡子，倒映着玩偶，使數量顯得繁多，裏面還藏着我一雙緊張凝神的眼。我忽然想起電影裏的那一幕。等待爪子降落時，我有一種自己也置身機器裏，與玩偶一同等待命運播弄的錯覺。時間到了，爪子在我頭頂張開，落在我面前的叮噹玩偶，把它圓滾滾的腦袋緊緊握住，起爪。玩偶一如所料，打了個筋斗然後墜落洞口。鏡子倒映着我們的笑容，還有駐足觀看的孩子羨慕的目光。我把玩偶擁入懷裏，不忘向善良的工作人員說句謝謝。拖着三姨離去時，儘管懷裏的叮噹已是我的資產，可我發現自己沒有預期的雀躍。藥房那股草藥的味道離我們越來越遠，漫上心頭的愧疚感卻也越來越明晰。
(第8段)我沒法得知，叮噹在離開那部機器時，是否也跟三眼仔一樣，向它的摯友說了句再見。我把玩偶頭上繩索的吸盤黏在陽台的窗，它臉上弧線的背後，會否為命運的安排感到洩氣和不甘？它是被孩子徒手放置在洞口邊陲落下的，而不是由爪子自然抓出。渴望已久，擁有的過程卻太快。於是它逐漸成了家中的陳設，經年隨窗外暴曬的陽光而褪色，渾身變成灰灰淺淺的藍，模樣不甚討喜。搬離外婆家的時候，外婆狠狠把它從窗上拔出來，吸盤的一聲「啵」如此清脆，她遞給了我，而我拒絕把它收進行囊。叮噹就此成了胡迪，一件被安仔遺棄的玩具。外婆成了玩偶真正的主人，她編了一圈草環，扣在叮噹的脖子上，擋去它胸前引以為傲的百寶袋。
(第9段)近年夾娃娃風潮再次掀起，不少丟空的鋪位，重新開業時便擺放着多部夾娃娃機，門外告示招募台主租用，聲稱這是一門能夠賺快錢的生意。我巡視其中，一列復一列，可是長大的我，渴望緊抓住的，再不是那個一屏之隔的玩偶，而是成人世界裏紛繁的機遇。如今爪子越來越鬆，一局遊戲的成本高了，喪失的也比童年時更多。我投幣，抱持着童年時代的保守，每天訂立明確的工作目標，按鍵，然後金屬爪子在上空墜落，搔了搔玩偶的頭皮，便收爪，返回出口處，釋放虛空。
(第10段)我在迷茫的日子裏浮蕩。在熱鬧的商場躑躅時，一種無力的感覺會襲上我，彷彿被困在一部擠擁的夾娃娃機裏，不論如何努力，上進或逃避也是徒然。我只是一個被動的玩偶，等待命運的爪子在我身上降落，卻仍未能逃離這個乏力的城市。
(第11段)基於商業考慮，爪子往往調校得鬆動，台主敞開禁地擺放玩偶，會刻意放得擠擁，好像長輩要孫兒快高長大，添飯時特意用勺子往碗子不斷地壓。現在能成功把玩偶夾出的，只有那些取巧的玩家。夾娃娃機成了玩家與台主智鬥的舞台。資深玩家會讓紙幣捲進兌換硬幣的機器，用膠簍子盛載叮叮噹噹的脆響。他們猛力搖動操控桿，以「甩爪」方式把物件拋出，講究節拍與規律。機器裏除了玩偶，還放着模型、名牌手袋、超市現金券、蘋果手機、抽獎券甚至機票。有的「活動機」只有一個放着數顆骰子的透明盒，爪子觸碰時擲出點數，以相同點數的多寡決定是否中獎。有的機器標榜貨品的實價，只要投放一定金額便能獲得一次「保夾」機會，爪子才能像兒時一樣，恢復它牢固的本質。不少布偶像叮噹一樣，被台主刻意擺放在洞口周遭，看似唾手可得，卻只是個幌子。這些夾娃娃機的爪子格外有力，能夠將玩偶吊上半空，卻會在高處傾側、鬆爪，把玩偶甩進最深最遠的角落。
(第12段)遠離童年才發現，世界原來那麼複雜。我不知道那隻三眼仔被問題少年帶回家後，是否獲得叮噹的待遇。我只知道，爪子鬆了，洞口的擋板越築越高。
■相關書籍：《沙潮集》
作者：吳俊賢
出版社：匯智
(續另文)
顧問老師：黃慧琦 - 現職中學教師，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深信文字的力量
圖•MHJ@iStockphoto(明報製圖)、書封由出版社提供、鳴謝•吳俊賢、匯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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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4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