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布市場×城市規劃
商業社會講求效率、經濟效益,連穿衣亦不例外。回顧三四十年前,人人都會自己買布做件「溫暖牌」,但在成衣的發展下,買布做衫日漸式微,就連昔日繁華的深水鶠u布市場」也面臨被取締,擺檔近40年的檔主、來尋寶的街坊皆表示不捨。
◆一做37年 檔販:錢買不到人情
深水黥雃{街臨時小販市場一直被稱為「布市場」或「棚仔」,1978年開業至今,一直是手作達人和時裝設計師的天堂。想自己做衣服,來到這堜w能滿足所有要求。今年8月,食物環境衛生署發信要求檔販在年底前撤出,「良記布行」是其中一家。
良記布行由李氏兩兄弟打理,哥哥李良年逾70,每天仍堅持落手落腳打理布檔。李良見證布販在汝州街聚集,成為棚仔的雛形。直至1978年,汝州街建地鐵站,一眾布販被當局調遷至欽州街臨時小販市場,一做便是37年。
棚仔其實是由鐵網圍成的市集,上蓋則靠檔主一手一腳用帆布蓋成,站在檔攤間的行人通道一會兒,已感悶熱無比。「這堮L天很熱,但冬天很冷,而且我們樣樣事要親力親為,有時在橫街窄巷中審貨,污糟邋遢,又要搬貨。」李良在檔位旁放置一桶水,方便隨時洗臉降溫,「這樣辛苦,我不會讓子女再做這一行了」。子女不繼承衣缽,年紀又漸大,享享清福不是更好麼?「我希望做多三幾年,因為怕悶,適應了每天工作,勞動慣了,起碼有精神寄託。」面對年底便要被清拆,他說不捨,「每天回來開舖,對這些布有感情,就如天花的那盞燈,每天由開舖撐到關舖,用了37年也沒換掉。中國人重視感情、人情味、懷舊,這是錢不能代替的」。
勝在舖位集中
當局10多年前亦討論過將棚仔搬到通州街,附近是肉檔和菜檔,李良說不可能﹕「我們在倉堮陶f,上面佈滿小昆蟲,我們要用殺蟲水和臭丸驅蟲,相鄰的菜肉小販肯定會衝荍畯怢荂C」李良說就算安置到人流最旺的區域,似乎也不太可行,「環境不同了,很難做下去。這堻茼b夠集中、夠多舖」。他認為讓棚仔在原址繼續經營,或搬到另一處重設才是更佳方法。
◆收牌照無諮詢 突變「無主孤魂」
現年56歲的何應(圖)1979年由內地順德來到香港,第一份工便是在棚仔打工,直至現在,視之為另一個家。他說這堣H情味濃,檔販雖是競爭對手,但守望相助。何應指茖鉹中@個布檔,說﹕「這個檔其實是另一個牌主所有,但他年紀大了,我也幫他看守一下……我們總是義字當頭,但社會變得利字當頭,『冇錢冇得傾』!」何應指蚢麰惆漁y新落成的住宅,「2萬多元租300呎的單位,你說合理麼?」政府說收地是為了興建居屋,預計可提供200個房屋單位。
「政府刻意刁難,一般小販牌照是一年續牌一次,但自2012年6月起,政府卻要這堛瑰犮D每月續牌,遲一天亦不可。」直至今年8月,政府在沒有諮詢檔主下決定收回布市場,並要求牌主交還小販牌照,何應說有些檔主因年紀漸大,又無人繼承,結果選擇向政府屈服,「政府向牌主發出『永久關閉布市場』信件,並答應賠償8萬元,(我的合伙人)鄭牌主沒有和我商量,便將經營牌照還給政府」。結果何應一下子變了「無主孤魂」,他決定用facebook引起各界關注,設立「反對深水鶗洛奕麙N被關閉」專頁,「一夜間便獲得逾3000個like,我也嚇一跳」。何應說,他不是貪圖政府的賠償,只希望辛苦建立的布檔繼續經營,亦希望棚仔保留,「布檔絕對不能四散各處,要聚集起來,才能吸引固定客源」。
「外國人當寶」 專程來入貨
港人生活模式轉變,何應亦承認布業已式微,客源亦只剩下家庭主婦、時裝設計學生、電視台服裝部人員等,但他認為棚仔不能被取締。「有些外國買手會特地來這媔R布,裝滿一個個大貨箱,再運回當地。就連新加坡的設計學院,每年也會辦學生團到布市場參觀和買布,他們都說這堸鱈K宜、夠集中。外國人當這堿O寶地,只有香港政府不知道。」何應說,布市場除了是香港地標之一,能增加旅遊業收入,更重要是培訓下一代,間接為帶動香港經濟出一分力,「很多本地有名時裝設計師在成名前都在這媔R布做衣服,部分更曾獲政府資助到外地參賽!」
◆學生意見
「拆遷抹殺貢獻」
香港理工大學社工系學生Christine(左起)、Emilie和Dorothy等因為一份有關社群研究的功課而到棚仔。Christine說他們對小販文化感興趣,從新聞得知政府擬拆遷棚仔,覺得可惜,便組成義工隊幫忙,組織活動讓更多人知道發生什麼事,「亂中有序是棚仔的特色,布販和棚仔唇齒相依,形成獨特的小販文化;棚仔由檔主一手一腳搭建,可見他們適應力強」。
她們覺得棚仔值得保留,因為今日香港再難找到「一個如此小,布料卻如此多款兼便宜的布市場」。她們說,失去棚仔不僅窒礙時裝業發展,也是抹殺棚仔對社區乃至整個香港的貢獻。
「應助覓地繼續經營」
一班沙田崇真中學視覺藝術科的學生到棚仔購買時裝設計功課的布料,玩開cosplay的鄧曉軒一向會來棚仔「掃貨」,「因為沙田區乃至新界買到的布,可能只有窗簾布,買製衣用的布始終是棚仔方便,款式多之餘還能摸,淘寶只能看相片」。她說布檔老闆有人情味,「有次布辦只剩不足半碼,老闆便送給我」。丁凱敏也曾來棚仔找靈感和買材料,說布販「易傾偈」。
學生希望政府在發展的同時盡量保留棚仔。余嘉晉說:「布販聚在一起,有個聯繫,若搬走,關係便散,買布的人也不方便。」4人覺得政府只要覓地安置布販,讓他們能繼續聚在一起做生意,就算拆遷棚仔也無所謂,但認為要在附近覓地安置有困難。房屋問題遇到發展矛盾,如何平衡?何鎰麟建議建屋時預留地面數層作商業用途,讓布販重新進駐,高層才用作住宅。
◆學者:「共有空間」活生生例子
今日香港,發展與保育時有衝突。香港中文大學地理與資源管理學系副系主任、城市研究課程主任兼「未來城市研究所」副所長伍美琴教授說,拆遷棚仔非只是「保育」問題,亦是「發展」問題,只不過和政府收地建屋屬兩種不同的「發展」。
伍教授指出,棚仔有獨特、健康及有生命力的經濟生態,既有本土經濟、國際貿易,也有社會文化、藝術,布疋養活上游包括布販等,布的可塑性高,也養活下游時裝等行業,發展至今還孕育保育元素,「怎說不是『發展』?」布販多年來自力更生,「根本就在示範獅子山下精神」。
她表示,「城市規劃」旨在分配空間,令社區可持續發展:人可有生計、有社交網絡,以及享用休憩、紓壓、聯絡感情以建立人際關係的空間—這些是「共有空間」(commons)能提供的,棚仔可謂活生生的例子。社區共有空間有助建立人際關係及社區歸屬感,今日新發展的社區卻往往被指是無法建立人際網絡。
助遷走者「再生」 才算有遠見規劃
「共有空間」的重要性被忽視,因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是城市規劃過程往往以幫助經濟發展為本,空間的規劃和設計均圍繞城市能否維持經濟競爭力,加上香港房屋短缺問題嚴重,空間的利用多以經濟角度出發。土地本是共有資產,今日全球皆面對共有資產過於「私有化」的問題,富者愈富,窮者愈窮,伍教授認為全世界都已去到一個臨界點,「大家都在思考如何再分配共有資產,以讓後代能繼續享用」。她指出,《香港規劃標準與準則》並無「社區規劃」及「社區共有空間」這些概念,認為當局須研究修訂。
伍教授期望政府官員要有見識和眼界,「有遠見才能思考城市的未來」。她說﹕「政府移走樹木也聽取保育專家的意見,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要一班生存了幾十年的人搬走之前,要想清楚如何幫他們『再生』,甚至是為香港的經濟發展帶來新面貌,這樣才是有眼界的規劃。」如此,當政府希望作出轉變的時候,市民才會配合,不會只看到「死路」,市民才不會「和你死過」。
棚仔成功經驗 值本土經濟借鏡
她續說,規劃不是「剷走之前洁v,在清楚認識一地的「內涵」時,規劃發展便要思考是否有「契機」承傳其價值。「做任何規劃或設計,若不能幫助現有的人改善生活,規劃都是不成功的,這是城市規劃的第一條原則。」她認為若能提供一個包含「今日棚仔成功生存元素」的合適土壤讓布販繼續經營,使其能延續上述「效益」,有時候「拆」並非壞事。
伍美琴教授說,一個市集做到「通通平靚正」,即交通和視覺通達、價廉物美及有好的人際網絡,便很容易成為一地的icon,正如油麻地果欄。棚仔屹立30多年,伍教授認為肯定累積了很多「成功的學問」有待研究發掘,值得經常把「發展本土經濟」掛在嘴邊的政府參考,也能避免再出現規劃失敗的天秀墟。
◆小販牌照是什麼?
排檔一直是香港特色,但由於衛生問題,政府在1930年代發牌規管,即固定攤位小販牌照,持牌人稱為牌主,直至1970年代不再簽發新的小販牌。回歸後,小販牌照事宜由食環署負責處理。牌主可視乎需要,向食環署申請僱用一名或多名助手,協助處理業務,即助手牌。
文、圖﹕羽思恩、古晨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