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誰沒有生活的微塵
【明報專訊】愈值得反覆閱讀的小說，就算不等於愈好的作品，也起碼是好玩的小說，這篇〈收藏家〉真是當中表表者。這篇小說的翻譯本大概只有七頁，如果隨便翻翻，它會是一篇取材瑣碎、主線不明的小說，可是如果我們用文本細讀——「找出疑問、抓緊推敲」的方法，邊讀邊思考、感受，就可以慢慢讀出作者佈下的情感密林了。
■小說撮要
「我」丟了工作，躺在家裏，正在等待消息，期盼可以到北方開始工作。「我」聽到門外腳步聲，知道不是郵差，擔心是追債的信或追數人上門。這時，貼着門站着的人自稱「奧布里?貝爾」，說斯萊特太太中了獎，並需要進房子「示範」。「我」並沒有直接承認自己是斯萊特先生。
他脫了雨衣，在外面抖了抖，把雨衣領子掛在門把上。看到地氈眼睛發亮，穿着拖鞋進了房間。當「我」瞪着拖鞋看，他說詩人奧登也是穿拖鞋走遍中國。他進來後說自己可能正在發燒，「我」給了他兩片阿士匹靈，並希望他離開。
他打開行李箱，是吸塵器和各種打掃工具，說斯萊特太太抽中了免費吸塵和洗地氈服務。他說牀墊的灰塵、皮屑比我們像想的還要多，又說這吸塵器很適合吸車子，但「我」並沒有車。「我」說「希望你離開」，這麼說沒有惡意。但他正在找插座，並開始打掃，一邊吸，一邊說詩人里爾克靠資助者住在城堡的掌故。
他去了睡房，褪下了枕套和牀單，來回吸了三遍，取出示範用的濾網，手指沾了上面的灰塵，說肯定有一茶杯那麼多。「我」說這不是「我」的牀墊，又努力做出感興趣的樣子。清理完枕套，他打開壁櫥，只看到一盒老鼠藥。
「我」聽到門廊上的腳步聲，門上投信口開了一下，又「咔嗒」一聲關上了。我們互看了一眼，又看着地氈上那封朝下的信。「我」說不早了，這地氈不值錢，不值得打掃。他把裝滿的煙灰缸倒在地氈上，用穿着拖鞋的腳把煙灰和煙頭踩碎。他跪下來，放進新的濾網，在地氈上掃來掃去，並擋着「我」要去拿那封信的路。過了一會，他打開吸塵器蓋子，把濾網遞給「我」，上面全是灰塵、毛髮和顆粒狀的東西，「我」看了看濾網，起身把它丟進了垃圾桶。
他繼續工作，拿着瓶子在廚房裝水。「我」說「我什麼都付不起，你是在白花工夫」。他用清潔劑清洗地氈，形成了一攤攤泡沬。「我」說該說的都說了，輕鬆地看着他工作。「我」煮了咖啡給他和自己，他沒有喝，讀了那封信收件人的名子，把它對折放進了後袋。他說這是斯萊特先生的信，他會來處理它。「我」說你確定那封信是給誰的？他說你要看一眼嗎？「我」感到有點奇怪。他問「我」要不要這吸塵器，「我」說不要了，「我」很快會離開這裏。他說好吧，關上了門。
■文本分析
◆謎團一：推銷員為什麼拿走「我」的信？
全篇最大的疑問，當然是吸塵器推銷員貝爾為什麼擅自拿走「我」的信？而「我」又好像不加阻止呢？這裏可以有三個解釋：
(1)讀者應該發現「我」從頭到尾沒有承認是斯萊特先生，貝爾拿走的信就是報復「我」不坦白的惡作劇。這解釋顯然並不合理，因為「我」大可說斯萊特先生是同住人，請貝爾歸還信件，這就可以輕易處理了，而不是白白地看他拿走信件。
(2)讀者應該推測到，那封「我」為之警戒懼怕的信件，似乎是追債信，當貝爾拿走它，「我」就讓它消失在眼前算了。但問題是，貝爾拿走它的動機是什麼？那封信對貝爾似乎毫無意義，他也應該不知道那封信關於什麼，文中也沒有透露貝爾對「我」有絲毫同情，貝爾似乎沒有幫「我」消滅追債信這動機。
(3)真正的原因就是「我」不是可靠的敘述者，根本不存在貝爾這個人物。這次吸塵器推銷員的來訪，徹頭徹尾是斯萊特先生——「我」自己幻想出來，以下分析其原因。
◆謎團2：「我」是誰？推銷員是誰？
全文對話沒有用引號
全文對話均沒有用引號，彷彿經過「我」喃喃自語的濾鏡(本欄介紹過赫曼赫塞的〈毛爾布朗神學院的一名學生〉也有相同技巧和效果)，讓讀者可以有理由懷疑全篇都是「我」杜撰的。
推銷員詭異的越界行為
貝爾的行為幾次侵犯「我」的私隱，作者似乎故意含糊其辭，包括直接穿起「我」的拖鞋、直接走入睡房清理枕頭和牀、故意打翻煙灰缸在地氈上、亂翻「我」的信件並擅自拿走。清醒的讀者應該感到場面十分詭異，而「我」竟給他吃阿士匹靈，又冲咖啡給他喝，氣氛荒誕。
推銷員喃喃自語文學典故
雖說電器推銷員未必不愛文學，但講出與「我」的處境相關的文學典故，也未免過於湊巧。穿拖鞋時說奧登遊遍中國，反襯「我」足不出戶，坐困愁城；說里爾克受資助而住城堡，反襯「我」的窮愁潦倒。這兩個都是詩人，而作者本身也是詩人，引人聯想貝爾就是斯萊特，也就是作者卡佛本人。
想像有人拿走信是黑色幽默
作品開頭交代「我」失業不想應門、太太離「我」而去，主線就是害怕追債的心理描寫，中段貝爾打開壁櫥，只看到一盒老鼠藥，結尾「我」說很快會離開這裏，反映了走投無路。文中想像有人執意拿走信，就是逃避式解決問題，類似自嘲的心理，也突顯經濟狀况無從改善的痛苦。
推銷員是「我」永遠做不到、生命中的「收納師」
除了拿走信件，全文最大篇幅是貝爾清理地氈的細節描寫。知道所有情節都是「我」(或者說卡佛)虛構之後，讀者必然會思考為何詳寫吸塵的過程？隨着卡佛這細節呈現，重讀時吸塵彷彿不止是吸塵，而是一個委婉、哀傷的文學意象，讓我們抽一節欣賞：
//幾乎不值錢，他說。它們是用紙和一小點塑料做成的。便宜得很。
他用腳打開吸塵器開關，我緊緊抓住枕頭，吸嘴陷進了枕頭，從枕頭的一端移到另一端——一遍、兩遍、三遍。他關掉吸塵器，取出濾網，一聲不吭地拿着它。他把它放在窗台上另一個濾網的邊上。然後，他打開壁櫥的門。他向裏面看了看，但裏面只有一盒老鼠藥。//
吸塵器的濾網好像呈現給「我」看，生活就是各種塵埃、瑣屑，生活不是什麼偉大漂亮的口號，生活像日復日的瑣碎事物堆積起來，直至填滿所有原本可以透氣的孔洞。灰塵碎屑也可以代表難以承受的往事，和當下攪和在一起，不是說理清就可以理清的。
●思考題
問：「我站起來，抓住枕頭的兩個角，覺得自己像是在揪住某個東西的耳朵。」這個耳朵的比喻有什麼效果和聯想？
答：如果枕頭角隱喻耳朵，那整個枕頭就是腦袋了。它需要來回移動吸塵三遍，暗示了腦中充斥着種種如塵埃般難以承受的、細微的、無謂的東西、記憶，我們往往會被生命中看似無意義的畫面、記憶所困擾，甚至不能自拔。
●奪星題
問：「這不是我的牀墊，我說。我在椅子上往前傾了傾身子，努力做出一副感興趣的樣子。」為什麼「我」不承認牀屬於自己時，要努力裝出感興趣的樣子？
答：這是他最私人的空間，照理應該收藏深刻的感受，而他故作輕鬆，好像在掩飾什麼，反而讓人感受到這是他最創痛之處，作者故意留白，給了讀者想像的空間。
圖•Jorm Sangsorn@iStockphoto/明報製圖
■文：雷國威 -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 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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