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一把傘看盡人性 機關算盡太聰明
【明報專訊】所謂冷靜的筆觸，就是描寫人物的時候不注入主觀情感，要客觀地呈現角色的言行舉止，留待讀者自行感受、自行評價的文學風格。這種冷靜風格的最大優點，就是能夠呈現人性豐富多樣的原貌，相反浪漫主義的風格往往已帶有作者的定見，常常將人物寫得比較單一、扁平。〈傘〉這篇以文字呈現的喜劇，比起短視頻更耐人尋味，反覆推敲之後更會有意外的發現。
■小說撮要
倭雷依太太很節儉，為了累積財富她有着一肚子的嚴格原則。女僕想要從買菜的錢刮點油水，那得大費周章；倭雷依先生也要費盡極端的困難，才能在皮夾子裏留點兒零用錢。然而他們家境卻是很寬裕的，並且沒有兒女。
她丈夫時常抱怨，抱怨她害自己缺這短那。兩年來，他上辦公室一直挾着那把滿是補丁的傘，總是招來同事的訕笑，遂堅決要求太太給他買一把新傘。倭雷依太太買了一把便宜貨給他，用不到三個月就壞掉了，同事把這事引為笑柄，倭雷依氣極了，命令妻子替他買一把二十法郎的好傘。
倭雷依太太花十八法郎買了一把，叮囑他要用五年以上。傍晚，倭雷依太太發現丈夫的傘被燒了一個銅幣大的洞，她氣極了，怪責丈夫想毁了他們的家，但吵了一頓後也只好用舊傘布補在新傘上。翌日傍晚，倭雷依太太發現傘上是滿滿被燒的洞，氣得把破傘子擲在丈夫的臉上，怒不可遏，暴風雨似的鬧劇又再上演一小時，丈夫發誓毫不知情，懷疑是同事的惡作劇。
這時，一個老朋友來到他們家，倭雷依太太把事情告訴他。朋友建議可換傘面，太太申訴至少要花八個法郎，加從前十八個法郎，為一柄傘花二十六法郎簡直發瘋，並說以後丈夫休想再有綢傘，只能用便宜貨。丈夫也生氣了，嚷着真是如此就辭職。朋友提議說，因為倭雷依有買火災保險，可以拿傘到保險公司理賠。害怕接觸陌生人的她經過一番猶疑，但這筆損失使她肉痛得像被割了一刀，她決定去一趟保險公司。不過，事先她還得把傘弄得更為嚴重一點，用火柴把傘面燒去手掌大小幾塊，以便更容易成功索償。
她焦躁又羞愧地走到保險公司，職員領她到火災理賠部門。經理正在與前一位客人商談關於賠償超過四十萬法郎的事宜，結果客人不歡而散。倭雷依太太曾動念頭不如算了，跟在他後面離開，心亂如麻之際，那個經理鞠着躬問她有何貴幹，她很困難地一字一頓地說，是為這把傘來的。
經理驚奇地望着傘，用頗為同情的語氣說：「這東西看來損壞得不輕啊！」不過他認為保險公司不是賣傘的店，無法承擔修理工作。倭雷依太太說只要求修理費，經理則說金額太少他們無法賠款。她說之前曾遭火災損失五百法郎都沒索償，這次賠償這把傘是天經地義的事。經理猜到這是謊言，立刻說這並不合理。她自圓說，上次是丈夫負擔損失，這次是她自己負擔，所以才來的。
經理不想再浪費時間，要她從頭到尾把事件陳述一次。她繪聲繪影地把如何誤把傘燒起來的事虛構陳述一番。最後，她要求保險公司支付換上傘面的費用，她將會把單據送到保險公司。經理答應了，她急忙走出公司，生怕他改變主意，到了一家華美的店舖，說這把傘需要換一個新傘面，要用上頂好的綢子，價錢多少，她不在乎的。
■文本分析
這篇作品讀起來，有點像看短視頻小品劇一樣，大小包袱(笑點)鋪墊在全篇當中，尤其是倭雷依太太和經理的對話，是文章劇力的高峰，以下選兩段原文略作剖析。
1. 寫出經理無奈心境 文筆簡潔客觀
經理看見他既然推不開這個婦人，並且徒然耗去時間，於是用退讓的神情問道：
「請您把怎樣成災的情形說給我聽。」
她覺得勝利在望，便開始敘述起來：
「請聽吧，先生，我有一隻擱雨傘和手棍的銅架子放在大門旁邊。某天我回家的時候就把這柄傘擱在架子裏。我應該告訴您，架子上部有一塊板子是做安置蠟燭火柴用的。我伸手取了三四根火柴。拿一根一劃，誰知它斷了；我再劃第二根，立刻燃了，卻又立刻滅了。再劃第三根，誰知也是一樣。」她說到這裏，經理用一句俏皮話打斷了她的敘述：
「那果真都是政府公賣的火柴嗎？」
她不懂這個意思，依然繼續敘述：
「那是很可能的…」
保險經理閱人無數，從倭雷依太太寒酸地打開傘開始，到說什麼「上回五百法郎不用賠，二十法郎申請賠償」，其實早就看穿她了，她心虛又自卑的心理當時應該已經寫在臉上了。所以經理以退讓的神情說：「請您把怎樣成災的情形說給我聽。」莫泊桑巧妙寫出經理無奈的心境，經理只是例行公事地聽，但倭雷依太太果真中了經理的心計，以為要極盡真實的形容才能得到賠償。她過於仔細地描述事情的來龍去脈，笨拙的謊言令人捧腹。
那經理所謂「退讓」，其實就有點看她笑話的意味了，讀者可以自行想像經理臉上逗趣的表情。莫泊桑示範了簡潔而客觀的文筆，是如此精彩而優雅。
2. 隱藏倭雷依太太機心 對話呈現心理
後來她裝着大度地說道：
「請您教人修理吧。我再到您手中來取。」
他拒絕了：
「不成，太太，我不能照辦。您要求多少，請您告訴我吧。」
「但是……我覺得……這樣吧，先生，我不能賺您的錢，我們去試一下。我把這雨傘拿到一家傘舖子裏，教他們配一個又好又結實的綢傘面，以後再拿發票向您取款。這可成？」「很好，太太，就這麼說妥了。我寫一張通知出納科付款的條子給您，那裏有人償還您的費用。」
於是他寫了一張片子交給倭雷依太太，她伸手接了它，道了謝，害怕經理變卦就匆匆走出來了。
這裏隱藏着倭雷依太太的機心：保險公司經理一早說公司不處理傘，只會賠償金額，但為何倭雷依太太再問一次呢？應該就是用「既然不幫忙修，那就賠錢吧」這邏輯來加強她理直氣壯的效果，所以明知故問就是她索償的策略了。莫泊桑直接用對話來呈現她的心理，當讀者結合人情世故的觀察，來讀懂她的內心，則又會感嘆她「機關算盡太聰明」，為她喪失了人性的純樸而可悲了。讀了小說，又行文至此，反思香港這個商業社會，多少都有點感嘆的。
■莫泊桑Maupassant(1850－1893)
19世紀法國作家，以短篇小說見長，一生創作了近三百部短篇小說、六部長篇小說，代表作有《羊脂球》、《項鏈》、《一生》等。莫泊桑與契訶夫、歐·亨利並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
■思考題
問：經理說：「很好，太太，就這麼說妥了」是懷着怎樣的心情說的呢？
答：他終於可以打發她走了，二十法郎賠償金額的事情，不應該浪費自己太多時間，為此鬆一口氣。
■奪星題
問：經理接話問「那火柴是否政府公賣的」。為什麼是句俏皮話呢？
答：這句話有點知識分子批評政府的意思，但她沒弄懂，回應一句並繼續說，這是典型說謊者糊裏糊塗「對、對、對」式的認同，暴露出倭雷依太太說謊的神態。所以這是句俏皮話，也突顯了經理的城府，目的是讓她繼續說謊出醜。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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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8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