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言：報喜還是報憂？
【明報專訊】春秋時期，高糾為齊國名臣晏嬰做事，勤勤懇懇，戰戰兢兢。三年之後，他不但沒有升職，還被晏嬰炒了魷魚。
人問其故，晏嬰回答，我是卑微淺陋之人，不可能不犯錯，高糾在我手下幹了三年，卻從未指出我的過失，所以把他炒掉。
孔子的學生子路也一樣，「人告之以有過則喜」(《孟子?公孫丑上》)，若有人指出他的錯誤，他不但不生氣，還很高興。
然而，像晏嬰、子路這樣勇於面對批評、勇於自省改過的人畢竟不多。
◆內文
齊寇近矣(《呂氏春秋?壅塞》)
齊攻宋[1]，宋王[2]使人候[3]齊寇之所至。
使者還，曰：「齊寇近矣，國人恐矣。」左右皆謂宋王曰：「此所謂『肉自至蟲』[4]者也。以宋之強，齊兵之弱，惡[5]能如此？」宋王因怒而詘[6]殺之。
又使人往視齊寇，使者報如前，宋王又怒詘殺之。如此者三[7]。
其後又使人往視：齊寇近矣，國人恐矣。
使者遇其兄。曰：「國危甚矣，若將安適[8]？」
其弟曰：「為王視齊寇，不意其近，而國人恐如此也。今又私患鄉[9]之先視齊寇者，皆以寇之近也報而死。今也報其情，死；不報其情，又恐死；將若何？」
其兄曰：「如報其情，有且先夫死者死[10]，先夫亡者亡。」
於是報於王曰：「殊不知齊寇之所在。國人甚安。」王大喜。左右皆曰：「鄉之死者宜矣。」王多賜之金。
寇至，王自投車上馳而走，此人得以富於他國。
◆注釋
[1] 齊攻宋：根據《史記?六國年表》等資料，齊湣王三十八年(前286)，齊國舉兵攻宋，宋康王出逃至魏國溫邑(今河南省溫縣)，宋國滅亡
[2] 宋王：宋康王(？—前286)，子姓，戴氏，名偃，戰國時期宋國末代國君。為宋剔成君之弟，驅逐其兄自立為君。十一年(前318)，自稱為王。曾連敗齊、楚、魏，並滅滕國。為人驕奢殘暴，諸侯稱其為「桀宋」。四十三年(前286)，齊國與魏、楚乘宋國內亂，聯合滅宋，宋康王逃亡，死於魏國溫邑
[3] 候：探視，偵察
[4] 肉自至蟲：至，同「致」，招致。肉自至蟲，肉自己招致蟲害，用以比喻齊弱宋強，齊國攻打宋國，如送肉入蟲，自招禍害
[5] 惡：[粵]音烏，wu1，如何，怎麼
[6] 詘：通「屈」，冤屈，冤枉
[7] 三：表示多數或多次
[8] 若將安適：若，你。安，何處，哪裏。適，到，往。若將安適，你將到哪裏去
[9] 鄉：[粵]音向，hoeng3，以前，往昔，後寫作「嚮」
[10] 有且先夫死者死：
有，同「又」。且，將。夫，代詞，那。死者，因國破而死的人。有且先夫死者死，又將比因國破而死的人先死
■語譯
齊國發兵攻宋，宋王派人偵察齊軍到了哪裏。
使者回報說：「齊軍逼近了，國人已經很恐慌了。」左右近臣對宋王說：「這就是俗話所說『肉自己來招惹蟲子』呀，以宋軍之強大，齊軍之弱小，怎麼能這樣呢？」宋王於是大怒，枉殺了報信的使者。
再派人去刺探齊軍，使者的報告和之前一樣，宋王又發怒枉殺使者。如此這般，反復殺了好幾個人。
其後又派人去察看，情况依舊：齊軍步步逼近，國人恐慌不已。
新派去的使者遇見他哥哥，哥哥問他：「國家已經很危險了，你還要到哪裏去？」
弟弟答道：「我要為君王偵察齊軍動向，沒想到敵軍已如此接近，而國人也如此恐慌。此刻我也很擔心，之前那些偵察齊軍的使者，都因為報告『齊軍逼近』而被處死。現在呢，向君王報告實情，固然要死；不報告實情，恐怕也難逃一死，要怎麼辦才好？」
哥哥說：「假如稟報實情，你又將比因國破而死的人先死，比因國破而亡的人先亡。」
使者於是向宋王報告：「看不見任何齊軍，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哪裏，國人也都非常安定。」宋王大為高興，左右近臣都說：「之前處決的那些人真該死啊！」宋王遂賞賜使者大量錢財。
結果齊軍一到，宋王自己跳上車，飛奔逃亡。那個得到大筆賞賜的使者，搬到別國，過着富足的生活。
■言外言
聞喜不聞憂 偏聽則寡聞
〈齊寇近矣〉收於《呂氏春秋?壅塞》，編者在篇首說：「亡國之主，不可以直言。不可以直言，則過無道聞，而善無自至矣。無自至則壅」。凡亡國之君，都不喜歡聽直言規諫；不聽直言規諫，則不知道自己的過錯，賢善之人也無法前來；賢善之人不來，君王也就自我封閉，壅塞不通。
呂不韋編纂《呂氏春秋》的原意是為秦王治理國家提供參考，然而，就在呂不韋死後二十多年，秦二世即位當年，陳勝、吳廣等舉事反秦，負責通報的謁者從東方來，向秦二世報告。秦二世和宋康王一樣，完全不信不聽，將謁者下獄嚴懲。之後，大家都順着秦二世的心意，只說天下太平，讓他高興，秦王朝終於滅亡。秦二世直到臨死，還怪身邊的宦官：「天下都到了這種地步，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宦官回答：「正因為不告訴您，我才能活到今天。」
宋康王的使者、秦二世的宦官都報喜不報憂，其實無可厚非，因為宋康王、秦二世這類老闆都好聞喜不聞憂。
我們總覺得這是古代的故事，離我們很遠，是嗎？
就在一年前，美國總統特朗普面對新冠病毒疫情發表偉論：「只要不檢測，我們就幾乎沒有病例(Without testing, or weak testing, we would be showing almost no cases)。」在他看來，疫情並不是客觀的存在，眼不見則心不煩，不聞病則無病。
就在4月，印度政府引用「資訊科技法2000」(Information Technology Act 2000)，要求網上社交媒體刪除批評總理莫迪抗疫不力的貼文，在莫迪看來，防民之口甚於防疫，耳不聞則心為淨，不聞過則無過。
而在這一刻，你或許就沉迷於自己喜歡的網上資訊，而搜索引擎、社交平台、網絡媒體的人工智能也反過來因應搜索率、點擊率，推送你喜好的內容，形成惡性循環，愈偏聽就愈寡聞。以前是人追求知識，網絡時代是「知識」追蹤人，聞喜則喜自至，不聞憂則憂絕，大多數網民活在視聽壅塞、封閉自欺的世界裏。難怪法國神經科學家德斯穆格(Michel Desmurget)稱，網絡時代人類智商首次出現隔代下降的趨勢。
只聞喜，不聞憂，現代人和宋康王、秦二世其實一模一樣。
顧問老師：洪若震
插圖：鍾錦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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