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與人生:大街小巷尋美錄
【明報專訊】油麻地滿是舊樓,外牆大多泥黃色。一身黑色的郭斯恆,像隱沒在城市之中,他走路常「眈天望地」,出神似的緊盯目標。在陽光照射下,眼睛像會發亮。這天,他駐足在電影中心旁的樓宇良久——「我在想為何每層住客都放置簾子呢?再看看太陽,啊!因為西斜」。有廣告背景的他,時看字體,時看招牌,好不忙碌。「香港變得太快,招牌拆、舊樓拆,所以我很想追趕她、記錄她……」還未說畢,他已一個箭步跑到對街,留下拍不到照片的攝影師獨自惆悵。「你看這個牆身字,『跌打醫館』早已被油漆遮蓋。真想Google一下醫師現在做什麼!」這是郭斯恆的日常。
觀察日常小事 記錄城市故事
郭斯恆愛觀察街道,近月出版的《字型城市——香港造字匠》,以及早前的《霓虹黯色——香港街道視覺文化記錄》和《我是街道觀察員——花園街的文化地景》,幾本也是其街道觀察成果。廣告出身,視覺行先,為何講城市文化?只因在理工修讀碩士時一科「Art and Culture」,改變他對廣告和美學的看法。「當時參考書有一本是周佩霞、馬傑偉的《愛國政治審查》,書中研究國歌的廣告,分析回歸前後港人對中國的情感。當時覺得很貼身,完全沒有想過廣告可以這樣解讀。」自此他半邊身走進文化研究,更報讀中大的哲學碩士,老師是馬傑偉。
這一切,只是序幕。
入讀中大後,他如同走進大觀園。他又一次翻開參考書目,發現呂大樂和日本人大橋健一的《城市接觸——香港街頭文化觀察》。原來早在1990年代,已有日本人做香港街道觀察,隨處可見的招牌在日本人眼中何其特別,更用人的一生比喻招牌一生,「有嬰兒、壯年至老年期。(現在香港是老年期嗎?)死鱁捸I招牌都幾乎拆卸了。」他笑道。
書中其中一節寫女人街。作者細數攤檔種類、觀察人流,讓他大開眼界。「我們看城市大多只看歷史文化,去講香港是東方之珠,但很少從市民生活、建築物講城市的故事。」他自小在花園街長大,不曾想過可以這樣記錄成長之地。因此他模仿書中方法,動筆記錄花園街2011年大火後的變遷。
他跑到花園街天台,早午晚觀察人群,「早上學生多,中午是菲傭姐姐和小朋友,晚上就是年輕男女出沒」。另一角度的觀察扭轉他對花園街骯髒和基層的印象,重構他對這堛熒Q像。最後他將觀察寫成畢業論文,更出版《我是街道觀察員——花園街的文化地景》。自此,他亦多了一個稱號——「街道觀察員」。
「考今」 理解香港
這名觀察員正職在理大教書教廣告設計,副業卻是散步。午膳時,他常「偷時間」坐巴士從校園到油尖旺散步。「眈天望地」是其走路哲學,他亦樂此不疲發掘新事物。「也許是香港變化太多,當時代混亂的時候,人們就會走出來記錄城市。」城市變遷,無法避免。過往一年,郭斯恆留意到網上出現大量專頁記錄香港,有轉角樓、有樓梯舖、有水磨石等,這些「一磚一瓦」,「Exactly是大家怕城市要消失了」。
「這種心態亦曾在1920至30年代,日本關東大地震時出現過。」他拿起《考現學入門》說道。當時日本社會瀰漫不安,今和次郎走到銀座,觀察日本人的服飾,以此折射日本經濟、洋化的現象。他站在街頭邊觀察,邊畫出少女、勞工、上班族、婦人的裝扮、髮型、鞋子。最後他對比地震前男士服飾多為西裝大衣和和服,地震後卻只剩下少數。原因究竟是什麼?今和次郎並沒有道出答案,但他將這種觀察稱為「考現學」,讓日後研究者用作參考。
「因為他覺得,我們歌頌『考古』方法理解歷史;但『考今』一樣可以讓我們理解自身。」郭斯恆興奮問道:「是不是很有趣?」他從袋中翻開另一本書《路上觀察學入門》,解釋1960年日本國民運動安保鬥爭下社會動盪,使藝術溢出街頭,擴及生活。考現學再度出現,從觀察各種城市物件折射不同議題。《路上觀察學入門》其中一位作者赤瀨川原平寫道:「或許『考現學/路上觀察』的眼光,就是在破壞與重建的交會點才得以啟蒙吧。」
郭斯恆愈讀愈起勁,他發現城市本來就像一本厚重的書,翻也翻不完。不過,他隱隱感覺到香港變得太快,要跑贏她做記錄,並不容易。而其中一樣喚醒他要記錄的,是霓虹燈牌。
視覺感官特別敏銳的他,第一次感覺招牌的魅力,是因為M+博物館辦的霓虹燈牌導賞團。他負責帶團,當時他與參加者坐在開蓬巴士穿梭九龍狹窄街道,逐一欣賞本地霓虹燈牌,「嘩!當時幾震撼,燈牌好似係你頭頂飛過,好似要打到自己咁!」
導賞團告一段落,他發現霓虹燈牌因為政府管制而漸漸被拆下,他和助理常跑去回收燈牌。之後,他決心跟隨考現學方法觀察、記錄。從近景、中距離、遠景多角度拍下燈牌招牌,「霓虹燈牌講的是一條街道的故事。你拍遠景,才能知道店舖和四周的關係,例如整條街都是桑拿浴室,你以此可以窺探到一點東西」。
「我們很多時候講記錄,好像只屬於博物館,但他們有自己的agenda,究竟什麼是香港故事呢?香港有很多有趣的故事,難道垃圾桶就不算是『香港』嗎?由以前講的『大台』至現代強調的『各自爬山』,每個人也可以用自己角度看城市、講城市,這樣城市才會豐富。」
八卦馬路字體 考現「我城」故事
他的方法當然離不開美學。走在街道,大膽想像,仔細觀察。每次「眈天望地」看到色彩特別、字體漂亮的地方就會駐足欣賞,暗想背後故事。去年,他正構想《字型城市——香港造字匠》一書,卻在理工大學巧遇寫馬路字的人。「當時反修例運動後,理大校園要維修,我八卦看到有人在馬路上面寫字,立刻衝過去問他們(員工)。他們耍手擰頭,讓我找判頭。誰知他一口答應。」他興奮說道。之後判頭有工程就打電話聯絡郭斯恆,他又跑去跟蚙[察,記錄平日常見而不曾細看的馬路字體。
「有很多時候,我們會問為什麼你會看到這些東西,我看不到呢?攝影大師Michael Wolf 拍的樓宇,我們每天都看到。為什麼他拍得與別不同呢?我們活在這個城市中,太多東西覺得理所當然,所以我們要訓練自己,怎樣用外國人的眼睛看城市。」
「在1970至80年代,很多作家講香港的故事,例如西西講『我城』,是用文字和詩歌,但這段時間,我們好像多了用『考現學』、人類學方式收集一些東西,再講香港故事。」香港故事究竟是怎樣?他借用也斯的一句,講述:香港的故事,是很難說的。香港是「借來的空間,借來的時間」,但是郭斯恆卻在這難以敘說的故事中,添上註腳,讓這本城市之書變得豐富。「以前上馬國明課堂時,他常常講自己的鄉下。我們在想你的鄉下究竟在哪呢?汕尾、廣東?原來是在荃灣。香港是我們的鄉下,也是我們的根。」
文:袁志敏
圖:朱安妮、受訪者提供
[語文同樂 第48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