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在今年熱烘烘的書展期間,我只買了一本書,是丘世文先生的《在香港長大》(2017)。丘先生在1951年出生,1998年去世,他所經歷的香港,現在感覺很遙遠了。他在1997年不幸得到癌症,在回歸的第一年過身,好像帶點象徵意味。他在1970年代與友人創辦的《號外》雜誌,已經成為香港傳奇了。《在香港長大》是丘先生逝世20周年的紀念文集,他輕快幽默的文筆,記錄了1950至90年代香港的日常生活事,有個人成長中的頑皮趣事,也有對社會文化的批評,是一本相當有意思的散文集。
《號外》那一代人在上世紀80年代已經開始懷舊,丘先生在1983年9月號的《號外》,以胡冠文的筆名發表了〈邂逅中環:難忘第一次印象〉一文,記錄他們一家人在60年代的一次旅行經驗,這篇文章在2017年重看,仍然是生動有趣,富社會意義。他們去什麼地方旅行?去中環!讓我們穿越過去,在60年代,一般住在九龍的人,不會經常到香港。那時候沒有地鐵,沒有過海隧道,天星小輪是主要的交通公具,可以想像生活節奏是緩慢的。
丘先生的爸爸因為要到上環永勝街的海味雜貨舖匯錢回鄉下,所以索性提議一家人到中環旅行,媽媽和兄妹們為此而極度興奮。我很喜歡丘先生筆下的爸爸,生動可愛,他向年紀小小的丘世文說:「弟弟都一齊去啦!細蚊仔唔返一日半日學有乜所謂喎!?啦!去櫃桶垓@半子去買信封信紙返?,我同你寫封請假信,聽日交畀班主任啦!」看到這堙A我簡直拍手大笑,尤其以廣東話入文,非常生鬼。現在哪會有這樣的爸爸?他有舊式父親的嚴厲和禮貌,也有不拘一格的性情。
這篇散文好像細緻的寫實攝影,把60年代的香港生活記錄下來,例如媽媽以劃火柴燒柳枝畫眉,這些細節很傳神,現在讀來很有想像力。從一次的家庭旅行,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社會的價值觀,這篇文章是丘先生的代表作品。中環是什麼?是當時小市民覺得高尚的地方,是希望到此一遊的地方,是盼望可以有一天在此工作的地方。文章讓我們看到那一代香港人的價值觀,尤其是父母一代,希望子女懂英語,在中環當白領工作。
丘先生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是32歲,當時中英香港回歸會談已經開始,懷舊風也逐漸成形。然而,丘先生懷緬的不是中環價值,而是一家人開開心心的旅程,看了什麼,他其實記不住了。他記得的是一些反高潮的感覺:「大半天跋涉、等候、顛簸、跌撞、痛哭,使我經不起疲累,斜陽薰風更使我無端焦慮戀家起來,終於捱得到父親說收隊回家……」結果這次中環旅行,換來的是以「白兔鞋水」抹擦過的小皮鞋都全髒了。
我有幸在丘先生過世的前幾年認識他,對他的印象,永遠不會忘記。他幾乎每天午飯時間都會到馬國明老闆的書店看書買書,我記得他一個人在破舊的木書架前靜靜地看書的樣子。當時我讀書當兼職編輯,有幸被分配到他的書。有一天,我到中環的咖啡室與他正式見面,室內很多人,一下子看不到他,突然遠處有一陣煙升起,我看?它慢慢四散,然後我看到丘先生,拿?他的煙斗,沉思?。
我們現在很容易可以到中環,但正因為我們習慣了,我們失去了感覺,丘先生的中環也改變了,這個香港中心已經被過量的超標藥物所污染,我們要尋找清新的角度,重新看我們生活的地方,不應滿足於俗世的符號。
圖中倒立者:賴恩慈
文:黃淑嫻
作者簡介﹕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語文同樂 第26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