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這本《免於恐懼》(Freedom from Fear),正讀到這句話﹕「不是權力導致腐敗,而是恐懼。」
它來自昂山素姬榮獲1990年薩哈羅夫獎時的演說詞。與諾貝爾和平獎一樣,她是缺席的領獎者。她被軟禁於仰光的家中,這湖畔住宅也是她的父親昂山將軍的住所。
20年來,這長期軟禁與她不斷興起的傳奇般的聲譽形成了鮮明對比,它變為一個現代政治與道德的神話——一個美麗、典雅、充滿正義的公主對抗一個邪惡的政權,他們僭越了她父親一手創建、並為此付出生命的國家。
身體失去自由,似乎使她的思想更為自由與富有力量。這部文集象徵了她個人戲劇性的轉變。第一部分名為「遺產」,這是一個作為牛津學者、一個離開故國多年的昂山素姬,不管是對緬甸的歷史與文學的追溯,對地理與人口的描述,對殖民主義的反思,除去典型的英式精英教育訓練出來清晰思維,她沒有顯示出特別的過人之處。即使在《我的父親》一文中,她對昂山將軍的分析也顯得中規中矩。這似乎也難以責怪她,昂山將軍在她兩歲時就遇刺身亡,她的青春期是在印度度過的,一直到1988年她重返仰光之前,她過的是流放公主式的生活,與其說她與緬甸關係密切,不如說她更屬於那個全球英語精英聯盟中的一員。她的個人自由與她的國家封閉與遲滯,恰成對比。
突然間,因為探視躺在仰光病H上的母親,她捲入了緬甸的政治生活,成了一名「偶然的遊客式政治家」。在被奈溫軍政府壓抑了26年後,八八起義的浪潮席捲全國,並最終演變成血腥的鎮壓。而在這動盪、憤怒與恐懼中,43歲的昂山素姬成了新的希望。她發表演說、組建反對黨,並贏得了1990年的大選。
但選舉結果被廢除,大批爭取自由、民主人士入獄,昂山素姬則被軟禁於茵雅湖畔的住宅中,她童年的、有茪鷟辿L記的家。
全書第二部分「鬥爭」中的主要篇章都寫於這個時期,它們大多是獲獎感言、公開信、呼籲書、演說詞,這些原本該是面對群體的公共表達,因為她的囚禁,又具有了某種獨白色彩。她的一貫清晰猶在,但是捲入歷史的重量給予這清晰新的力量,在一些時候,她的言辭的確讓人想起了哈維爾的一些篇章,一種基於道德與文學的政治言辭,試圖為政治生活尋求精神維度。
但哈維爾在捲入政治前,就是一名風格成熟、廣受讚譽的作家,新的政治現實把他從一名講究諷刺的劇作家變成了一名凝重的、分析性的散文作家,他不再和六十年代的劇場觀憮怳為宎^笑,而是與充滿沉默、挫敗的七十年代的公憮怴A進行對自我、對時代的剖析。昂山素姬沒有哈維爾的知識分子、藝術家的優勢,並受惠於獨特的出身,這賜予她一種天然的道德力量。在這個仍舊沿襲茠F方習俗的社會,她是遇刺國王的女兒,她被僭越者囚禁。在國際社會,她是一個「歷史已經終結」時代的異端,是重新上演的「聖女貞德」式的傳奇。
在2013年4月前往仰光時,這神話猶在,卻也開始褪色。年來,她不僅重獲自由,而且成為國會議員,她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重新集結為第一大反對黨,大批政治犯被釋放,新聞、出版審查被取消,人民重新擁有了……
她自己則面臨茪H生另一次轉變。25年前,她從一名遠離自己故鄉的家庭主婦變成了一個政治偶像,如今她又要從一個全憑道德、精神力量的偶像,再度變成一個生活在各種平衡、必須進行各種妥協的政治人物。她要從某種光芒萬丈的「絕對性」演變成毀譽參半的「相對性」。
走向真正自由和去魅化
在她重獲自由前,整個緬甸故事似乎被簡化成她與軍政府的對抗,如今這故事迅速變得複雜起來。昔日,她因無法自由行動,而變成巨大的力量,但現在,她可以自由行動了,這反而可能變成新的困境。我記得,彼時,儘管她仍廣受歡迎,但一些微弱的懷疑聲音業已出現,她最親密的同志開始批評她對軍政府妥協過多——她從沒有真正坐牢,對她來說,這軍隊不僅是殘酷與壓迫,也是她父親的遺產。被佛教徒攻擊的穆斯林們則覺得她缺乏公正……這似乎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一個走向真正自由的社會,也必然是去魅化的社會。
這一周,她將率代表團訪問北京。她受邀的身分不是一個民主偶像,而是黨派領袖、國會議員、一個可能的未來總統。不管是她八十年代末與九十年代初的文章,還是此刻她的新身分,都對未來中國的變化有蚥蒫菄滌悁珝N義。許知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