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1] 走下西邊街,這不知走過多少次的街道。也許因為太熟悉,你常常沒有細看那些建築物。如果不是有人指出,你大概也不會細想:房子也有它們的歷史。街口一幢空屋,過去原是一家英國人的宅第,後來為一個華人的船運家族所有,拆卸改建成現在的樣子。如果從空中俯瞰,還可以看見一個船錨的形狀哩。換一個角度,事物變成陌生,好好地重新看看熟悉的一切。這教堂、這學校……這社區中心,過去是贊育醫院的舊址。在熱鬧的街道兩旁,店舖旁邊,還留下兩個入口,通往地下公廁。從這條傾斜的街道走下來,你逐漸發覺,那裡充滿了符號,叫你去讀這百年歷史中所包含的種種隱秘:那些空置的舊屋中的幽靈,那些藏匿在磚瓦間的歷史的遊魂。從一個過去是外國人聚居的地方、精英的學府和教堂那兒走下來,經過醫院、教堂,走下一塊當年本地人聚居的地方。簡陋的民居、貧乏的衛生設備、繁華的煙花地、死人無數的瘟疫。在這一個陽光溫暖的早晨,這一切彷彿都被埋進一個不通風的地下空間了, 只留下那不顯眼的入口,讓你細看時記起它的存在。
[2] 縈繞的香煙和拜祭的人群,也提醒你它的存在。今天是土地誕,這一段街道四個角落豎起旗旛,顯示土地的範圍。現代化的酒樓旁邊,小小的常豐里上,善男信女絡繹不絕,祭壇在斜路中段,多年的香火薰黑的外殼又再髹上新的紅漆,接受人們上香叩拜,保祐人們如意吉祥、身體健康。後面新款的高樓迎天拔起,但沒有改變這小巷的面貌,對土地的拜祭一直流傳下來,經過歷史的轉折、疫病的生死、商貿的衰旺。還是有一個老婦人虔誠地叩拜,手裡拿茩說A口中唸唸有辭,不知在祈求什麼。旁邊是搭起的戲棚,明晚大概要在這裡演戲。
[3] 在餘樂里和匯安里那兒,還可以看到少數古老房子。陳舊的木樓梯,不知要通往黯深的哪兒。從旁邊看,可以看見很深的一面磚牆的側面,沒有窗子,那裡面的生活不知怎樣?當年瘟疫過後,這兒拆去大部分房子,據說是因為衛生設備不足,窩藏了鼠疫的根源。現在留下來的,大都是在世紀初建成,現在也陳舊了,門前窗沿放滿盆栽植物,陽光漏下來,小巷裡有說不出的幽靜,彷彿不知外面的人世已經歷了多少個寒暑。
[4] 在太平山街那邊,街旁的大牌檔那兒,人們正在吃早餐。大半邊路圍起來,準備修路。路牌也跌落下來,擱在旁邊。附近有不少傢俬舖,專門做酸枝傢俬。這是一條住宅區的小路,誰想到當年的慘況呢?廟裡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神像:濟公、關公、黃大仙、綏靖伯。綏靖伯據說是驅疫的功臣。百姓祠裡供茼U姓的牌位,有些新添了紅紙和金箔,有些薰黑一片,已經沒法辨認上面的字體了。你沒法想像這廟裡停滿了屍體的日子,你也不知道,原來這裡是東華醫院的舊址,因為應付不過來那麼多疫症,然後才在墳墓街那邊擴建新的醫院。現在街名已經改過來了。帶茪砟艉秦N的想望,醫院擴建和合併,已經有好一段日子,門前堆滿籌款的鐵箱,在對面正在建築的是一幢新廈。但走進去,在嵌滿善長姓名和照片、刻滿對聯和賀詞的大堂那兒,在當中的地方,你還會發現一幅神農氏的繪像。這兒原是中醫的醫院,後來為了適應社會的需要,疫症的複雜,才又增添了西醫。
[5] 誰又記得,文武廟那兒,過去原是訴訟和裁決的地方,是華人社會的一個中心點?荷李活道過去那邊一帶,愈來愈多新式的建築物了。文武廟變成遊客的觀光區,一個外國人進來求籤,並且買了一本用英文解籤的硬皮書。年青一代走進來,看見後面的神像,燃燒的香火,立即想到無數港產片中的武打背景。大家漸漸忘記了:走這一段路,從這些街道和房子,本來是可以知道多一點歷史的。
一九八九年二月,原刊 《越界書簡》,文章收錄於三聯出版的《也斯的香港》
顧問教師:黃慧琦
圖:資料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