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篇章：〈泥鯭〉麥樹堅
【明報專訊】1. 廣場級、旗艦級超市特設鮮魚檔，以方形玻璃缸暫養活魚。缸外貼着數個價錢牌，魚在分屬的明碼實價下搖擺餘生。宛如小腿的鯇魚隔離在攤檔深處，外面的魚缸，淡水的盛着鱖魚、生魚、鱸魚、烏頭；鹹水的盛着白鯧、紅鮪、細鱗、老鼠斑。魚缸像城市繁忙的街角，魚因碰撞而受傷、嘴唇破損出血，瀕死的沉於缸底等待被撈。鹹水魚缸更設淺水區，除了白蝦，花蟹和龍蝦都有螯不能展。
2. 今天，淺水區裏沒有甲殼類，卻有一條活潑小泥鯭在五寸水深快樂巡游。牠游得不慌不亂，我看到牠有透徹烏亮的眼睛。
3. 肯定是泥鯭——牠是我唯一親手釣過的魚。母親說牠是下價魚，是梳羅魚、牛鰍、石九公的朋友，經濟好的時候，一籃子放在魚檔乏人問津。不是加陳皮熬粥嗎？粥會有尿臊味。不是可以炸吃嗎？椒鹽的話寧願選九肚魚。
4. 高小時，我受圖書角書籍的啟發，很想釣魚，便激烈央求父親帶我去。直到我遺忘此事，父親才游說母親給他半天假期，帶我坐輕鐵、轉飛翔船去中環，落船的地點是卜公碼頭。我不是讀書的材料，默書時把「維多利亞港」寫成「誰多利亞港」，但「卜公」兩字我懂。碼頭上，有我不會分辨的藍領和白領步履匆匆，他們低頭查看傳呼機，或夾着公事包、握着「大哥大」趕路。
5. 下船往前走幾步，就遇上賣釣具的老伯。父親買了兩副手排、一包魚鈎。老伯送了一團鮮黃色的東西給我，說是魚餌。父親帶我到碼頭另一邊，扶着、倚着、憑着欄杆投釣。老伯送的魚餌極好用：乾淨、易拿捏又有效。多年後我上網解謎，才知道那團鮮黃色是麵粉、雞蛋、糖等食材的混合物，不過比例要斟酌，否則黏度不夠又無香味。將一顆裹住釣鈎的魚餌丟進漂浮着彩虹的藍綠裏，魚絲尚未垂直已有魚啄餌，甚至上釣。
6. 父親也是釣魚初哥，該自備的工具一件都沒有帶，身邊只有一份即日的《成報》。他把撐直魚鰭自衛的泥鯭踩在地上解鈎，再把牠們堆在柱後的報紙上。海風挾着汽油味，吹過待斃或死去的泥鯭，許多年後我翻讀徐四金的《香水》，就知道葛奴乙出生的地方充斥甚麼氣味。
7. 得旁人指點，父親在魚絲上綁兩個釣鈎，果真一次釣得兩條泥鯭——牠們真貪吃。接連的成功令父親得意忘形，而「得意忘形」是他訓斥我的常用詞。父親向來嚴肅、克制、自律，我沒想過他會咧嘴高舉魚獲，讓泥鯭甩出的污水沾濕眼鏡。我後來才知道他在國內工作吃了不少苦頭，這記得意忘形是情緒的反彈，是心情的瞬間空白。
8. 不知父親如何弄來紅色背心膠袋：我們把泥鯭放進去，父親說有兩斤，我說有幾十條，牠們小的只有三寸半、大的不過五寸。母親和兩個阿姨在外公的廚房烹煮泥鯭，一邊埋怨工夫多，一邊笑我們兩父子笨——魚獲價值遠低於交通費。泥鯭和大量馬鈴薯、蘿蔔、番茄一同煮湯，腥味依然蓋過蔬菜味。喝過湯，父親歪在沙發上睡睡醒醒，翌日又長途跋涉上深圳工作。
9. 大半年後，我們再往卜公碼頭釣泥鯭。賣釣具的老伯不在了，碼頭準備拆掉，工人鑿牆鑽地，很吵。父親着我找地方坐，他則設法張羅魚餌。我忍耐着噪音看翻着浪的「誰多利亞港」，船隻各有先後前往自己的目的地，但都顛簸。我們勉為其難以小食亭售賣的蛋糕當魚餌，可是蛋糕遇水即溶，結果只僥倖釣到一、兩條咬魚鈎的傻泥鯭。
10. 釣泥鯭這件事發生在八十年代末——搬廠浪潮捲走工業區一半廠房，輕工業山窮水盡，父親必須中、港兩邊走才保得住工作。起初他每周上去兩、三天，後來是連續六天，忙起來甚至不回港。星期天他呆在家裏，不睡午覺就搓麻雀、買馬；我閒着打電話約朋友到樓下玩，但電話總是沒人接，第二天他們告訴我去了美心酒樓飲茶、逛八佰伴。
11. 卜公碼頭在一九九三年拆掉，那年我升中，是個欠缺存在感的幽靈學生。為免被同學冷落，明明沒有興趣，平日課後、周末跟着他們流連遊戲機中心，曾被黑社會成員拉入商場後樓梯搶錢。在學校裏，老師已認定公然說粗話的我會被中三淘汰試篩走。父親不太關心我的學業，低低的班名次、級名次皆被我用藉口搪塞過去。充足的零用錢，讓我毫無顧忌買漫畫、球鞋，若非躲在房裏臨摹漫畫人物，就是抱着籃球走出去。父親也開始幽靈，回家的模樣像客人，大事無法等他回港才處理，小事亦似乎不該由他跟進……我因而長大，也因而落後。母親不愛下廚了，以前我偶然吃到煎紅衫魚、蒸大眼雞，是完整的一尾魚。在快餐店吃到的所謂魚柳，四四方方，沾了濃濃的沙律醬便不知道是甚麼魚。
12. 學校讓我在英女皇壽辰、復活節、聖誕節放假，父親卻放勞動節、國慶。中秋節，父親放正日，我放翌日。我的暑假裏，他只有一、兩個星期天有空。即使有空，我們也找不着釣魚的好地方。曾改往屯門碼頭的石灘投釣，零收穫，買沙蟲的錢也蝕了。學習承受失望之餘，也不得不承認，釣魚最好有一支釣竿，將魚鈎拋到遠一點的水域。
13. 可是我再沒有和父親釣魚。
14. 二十四歲時我鬱鬱不歡地辭掉平生第一份工作。
15. 在房間納悶了幾日，無緣無故想釣魚，便從儲物櫃翻出水桶、手套、破布等物，自製混有紅蟲乾但沒有雞蛋和糖的麵糰 (買粉餌也嫌麻煩)，坐兩程巴士到東涌的民用碼頭。平日下午，碼頭空落落，海面閃着令人眼痠的光。不遠處飛機升降，我數着尾翼上的標誌：全日空、港龍、西北、長榮……皆循着我看不到的航道往來我憧憬的地方。
16. 我擰出小塊魚餌、拋入海，吸引魚群游近。只是第二團魚餌，已引來泥鯭瘋狂搶吃，牠們圍成一朵花，用急促開合的嘴捧着逐漸變小消失的食物——我記起，母親說牠們是魚世界的基層。
17. 當日的水溫、水流適合垂釣，我憑着那團麵粉輕鬆釣到半桶泥鯭，收穫直比當年在卜公碼頭。我差點得意忘形對着桶裏的魚說：「貪吃取了你的命。」
18. 桶裏的泥鯭起初從容不迫，身體潔白泛光，眼珠瞄向水面的人影。不久泥鯭多了，氧氣和空間銳減，有魚嘗試躍出逃生。我用報紙蓋住水桶，在縫隙裏看到牠們浮現斑點，黃的、紫黑的、灰的……直至僵硬的全黑，眼神凝固。水混濁發臭，放進去的魚死得更快。
19. 碼頭外的水，突然滿溢得似九十年代的「誰多利亞港」。釣泥鯭對我來說是難得的經歷，我禁不住回顧童年與青春期那點難以名狀的不安——那不該有的不安，卻無法抑止當年對朋友、同學的羨慕，羨慕他們擁有豐富的假期節目，或者跟着父親去做甚麼。當年我特意去簡陋一點的籃球場練習跳投，那兒的籃框沒有網，遠射時「穿針」(nothing but net)和「大針」(air ball)是幾乎分辨不到的，那我便不容易失望，也不致於狂喜，不亢不卑，日子好過一點。
20. 直至我投身社會，在崗位上多番遇險、觸礁，不斷刷新疲累的最深體驗，充當不公平的裁判輕易准許薪金打倒理想……我開始有周日午睡的需要。說穿了我鬱鬱不歡不只是前路又再迷濛，而是我驚覺自己多年來愚昧和軟弱。我取笑泥鯭貪吃，皆因我未嘗為生存而恐懼。
21. 此後出發釣魚，我必定帶備電池驅動的小型氣泵，不過再沒有任何收穫——即使是最容易上釣的泥鯭。然後，我找到新工作，又偷空做兼職，行事曆填得滿滿。之後索性與友人合辦工作室，轉當自由工作者——工時長，收入不穩，但時間有彈性。快將退休的父親更容易湊合我的空檔：我開車載他去海灘，一口氣游到防鯊網。防鯊網附近，小魚穿梭，有幾條像泥鯭。牠們不怕人，可能覺得我和父親是魚，海水將我們歸納在一起。
22. 抬頭和超市魚檔閒着叉腰的店員打照面，尷尬，便怯怯笑着離去。隔天再去，淺缸裏放滿互相攻擊的白蝦，不復見小泥鯭快樂巡游。
■散文出處
《絢光細瀧》
作者：麥樹堅
出版社：匯智出版
簡介：麥樹堅第三本散文集，收錄16篇散文，如〈橫龍街〉、〈屯門河〉串連私人記憶與地方歷史；〈路上的釘〉、〈電子眼睛〉記述生活反思；〈看鯨記〉、〈琉璃珠〉是人生轉折的感悟
顧問教師：黃慧琦
圖：資料圖片
鳴謝：匯智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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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9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