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定格：飄浮倒影
【明報專訊】烏溪沙海，沒有比這裏更能透析世情。
新置家居大概一年有餘，陽台向海，寧謐得如脫離了都市，人都緊密地聯絡着彼此，我倒沒有談話的對象，自然地開始了午夜夢寐前靠海說話的日子。好幾個晚上，船家停泊在海中央，巡航燈映照，像黑布上的水晶，不但引誘祈願，還消磨了獨個兒的寂寥與空虛。我從此開始和這些船家打起交道。
對於城市的人來說，海必然存在無可抵禦的誘惑，早晨日照海面，下午烈日透徹海牀，但卻總不及晚上黑稠的海般迷醉，只要晚上坐在陽台上閉目養神，感受海潮流過耳窩，神志出竅，恍惚入夢，我寧願不攙半絲記憶的雜質，只享受當下自然的傾聽。
俄然而來，河灘上一時慌亂與狂喜，誰會在暗夜提燈，四處亂撲，就像蠕動着的蚯蚓，在泥土自出自入。顯然，我一直認為是幾對少不更事的戀人在作怪，誤以為沙灘黑夜好不浪漫，若無端翻出感情初萌，想必比起翻泥輕易。後來才曉得這些燈影原來都是摸蜆的人，每晚在海星灣水域裏挖，作揖哈腰，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就像細菌般無聲無息地入侵。友人說這些摸蜆的人正在破壞生態，我遂在陽台上裝出悚然訝異的表情，要叫摸蜆的人瞥見，但可以想像他們只認為我正在享有全然陶醉的幸福。
四周真是太黑漆漆了，海潮也無法帶來船家的梆聲，我只能夠想像船家和三兩友好在船上以電熱鍋煮吃，竹筷敲着碗邊，輕歌作樂。然而這還是古典意象幻入勝境，真實世界，可卻是船家邊打撈漁獲，邊粗言喝罵，以漁為活，有一天沒一天，生活本如是，不輕易分解。有靠岸的船夫曾說，每次出行也像告別式，沒有聒噪，也不用噤聲，有時大浪翻騰，海水沒頂，人一下子也沒了，粗活的軀幹頓時成了飄散的亡魂，似乎再神傷的情感戲碼也是如此枉然。
惟意料不到的是，遠方近大美督的船灣淡水湖堤壩外頭，常有巨大貨輪每夜停泊，可以想像船上的都是歲月搓皺的海員。我曾打探這些貨輪住了什麼國籍的人，還揣想招待船員到家吃個飯、洗個澡，豈不是可側聽船員細味家鄉與來歷，別是一番風情。然而，船員總不曾現身，就像從不登岸，終年以船為家，只要一登飄浮劇場，戲只有不住地上演。我不懂他們是耽溺於遠行的魔力，還是潛逃身世的假寐，反正貨輪一直點燃着燈火，好些在生命裏跌跤過的人便會以此作為逃遁的出口，使餘生的生命保存矜持，讓暗夜的心房得以安息。
渾黃月色自海上而至，黑魆魆的海仍舊黯澹，看見這些彷彿力不能勝的人，雖明知生活苦迫，卻仍舊自命解困，心裏只可說是歎服。此際，迴溯自己的狀况，沒有了日照時叢間的畦綠，陽台上的愜意也不過是虛情的瞬間，或許更真切的，只是在幽暗中靦腆的自嘲。
■﹏立意解讀
觀察視點 層層遞進
本文書寫「我」於陽台上所見，自近至遠，次序是「摸蜆的人」、「船家」、「貨船上的人」，如此，就如人在陽台上的目光視點，由沙灘至近海再到遠海，層層遞進。這樣安排有條不紊，亦能配合思考的推進。
設想交流 有若真實
本文設想與三個有關人物交流。首先是沙灘上的人，以悚然訝異的表情交流，摸蜆的人不解。又想像船家的美好生活，卻原來是相反的。最後邀貨船上的人到家一聚，卻不領其情。顯然都是虛擬的交流，然而卻添了彼此互動，好讓文章生色。
主題透析 逐步深化
文章開首以新置家居起首，似乎在書寫一份閒適的生活狀態，而獨自在陽台上的日子，也似乎是自若的。然而經過層層視點轉移，發現不同的人也為生活的困難而努力，再回看自己，得出末段最後一句「只是在幽暗中靦腆的自嘲」，以諷刺自己的不務正業。這種自我發現的書寫方式，可讓文章更深刻。
■﹏作者簡介
陳志堅
中學中文教師。著有散文集《時間擱淺》、小說《離群者》、《無法預知的遠方》等，主編《情味?香港》，作品亦散見於報章與文學雜誌。
文：陳志堅
圖：陳志堅
[語文同樂 第45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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