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你以為你正面對前所未有最沉重的悲傷，發出最痛苦的悲鳴時，有些人在沒有陽光的角落中已經啜泣很久，沒有人聽到。或者我們真的不用比較，其實在悠悠的歲月中，我們有時會是前者，有時會是後者。或者最重要的是當位置轉換時，我們可以嘗試感受別人的感受。
話說有一天，我帶着半年累積的不安情緒走進咖啡室，當天內心感到絕望和恐懼。未來在何方？好像看不見、觸不到。但咖啡室竟坐滿了人，大家都在高談闊論什麼，我完全沒有心情，只想一個人坐下來。當我準備轉頭離開之際，瞥見咖啡室最右的角落有一個背影，是一個嬸嬸的身影，而她對面的位置是沒有人的。我走上前問：「有人嗎？」她友善地回答：「沒有。」
當我拿着咖啡杯，大概是低頭想着什麼的時候，嬸嬸開始跟我說話：「黃小姐，你認得我嗎？我是上次拿錯你的會員卡的那個。你可能忘記我了，我都是常常來這裏的。」她喝一口咖啡，然後繼續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跟你談話嗎？」我帶着微笑點頭，然後開始聽她的故事。
「我差不多每天都會來這裏，你可能沒有留意到。我之前每天都會去機場，在人來人往的地方，我才不會感到害怕。是的，我有病，大概也會好了。我一個人在一個細小的地方會感到驚慌，所以不能呆在家。丈夫死後便開始發病，加上女兒開始外出工作。」
「我也不知道為何我會有這種病，我想是因為過往的成長吧，我年紀很小便出來工作，父親重男輕女，對我是不好的，家庭又有很多問題……我相信這是長久累積的問題。現在不用工作了，但要吃多種藥，每天都要出來。」
「我之前有做義工，希望幫別人，也幫自己。現在我每天坐在這裏，看網上的影片，看到學生的情况，很同情他們，但自己又沒有什麼能夠幫忙。」
「我為什麼來這咖啡室？因為我女兒在這裏工作呀。你看，剛為你冲咖啡的，就是我女兒呀。」
我深深呼吸了一下，這個下午，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下，我竟然聽到這樣的一個故事。我望看櫃台的那個年輕女子，一頭爽利的短髮，然後再回望眼前的嬸嬸，她們的面貌確是很像。自此以後，我開始留意她們，她們真的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在陽光、在月下，並排而行。那位女兒看似很活潑，走路甚至有跳蹦蹦的感覺，表面上沒有半點的悲傷，甚至讓人覺得很快樂。
你認為嬸嬸和女兒的人生是悲傷嗎？你可能說有很多人比她們更悲慘、更無助。或者我們真的不是要比較。每個人都是拖着影子走路，只希望在陽光出現的瞬間，感受到溫暖，而我很高興能夠成為她們故事的聆聽者，扮演了一個下午的陽光。
■黃淑嫻
作家、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創作小說、散文、詩。作品包括小說集《中環人》(獲第25屆中學生好書龍虎榜十本好書)，近作散文攝影集《亂世破讀》。
■阮智謙
攝影師、導演。曾獲鮮浪潮電影大獎。攝影作品包括《東西：也斯紀錄片》、《1918：劉以鬯紀錄片》等。出版散文攝影集《亂世破讀》。
文：黃淑嫻
圖、圖說：阮智謙
[語文同樂 第4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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