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十里桂花飄香，又是誰家好兒郎？」
這是首鄉間的小曲，歌詞我早就忘得七七八八，唯獨這句，我一直記着。
我兒時曾回鄉與外婆同住幾年，往昔鄉間的大宅門總有幾棵桂花樹，但我印象最深刻不是花開時的模樣，而是當它被製成糖桂花後被盛在密封罐裏、我打開罐子的第一下，入口的第一味，甜入心間。外公早早去世，我從未見過，但外婆一直說我長得像他，因此整個家族裏她最疼我。孩童總是喜歡糖的，而我更是嗜甜如命。外婆總會在桂花最美的時候，將花採下製成糖桂花。於我，說難不難，說易不易，一層白砂糖又一層桂花，細細地、輕輕地做。外婆邊做會邊唱這曲，小時候的我傻傻地問︰「這個好兒郎是我嗎？」她會輕笑着說︰「不，是你外公。」那時她看着我，就像在透過我望向另一個我素未謀面的人。
後來幾年，父母把我接了回城，小孩子忘性又大，久而久之便沒有再品嘗過糖桂花了。各式各樣的新鮮玩意圍着我，我對糖桂花的迷戀也就淡了。再後來，我長大了亦沒那麼愛甜了。
可某天，外婆去世了。自我離去後外婆身體漸弱，父母說過把她接來同住卻被拒，被拒多了也就不再問了。外婆拒絕我們的理由，就只是為了守住那幾棵桂花樹。我心裏不懂︰桂花，小而淡；不如牡丹富貴，不如百合高雅，不如曇花珍貴。為了它留守，值嗎？外婆病重時，我在城裏上學，回到家得知她危重後立即乘飛機、趕火車回鄉，只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外婆早已被蓋上白布，親戚聚首一堂；只有我，外婆打從心眼裏疼的我，卻未能見她最後一面。我當時有太多的感覺，沒有淚，也沒有實感，只覺得她還在。大家對我的反應不感驚訝，只覺得我是離鄉太久，與外婆生疏了。
往後的日子，在夜深人靜時，我會突然嗅到那桂花香，一恍神，才驚覺已淚流滿面，心裏空了一塊。
秋天，涼意漸濃，中秋佳節賞月賞桂聚團圓。可我無桂無圓，連外婆最後一面也沒見到。但這個秋天，卻解了我數年以來的心結。
一個包裹不請自來，裏面有瓶糖桂花，上面貼着我的名字，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外婆的字。外婆沒讀過幾年書，字如孩童，但卻是我見過最美的字。鄉間的阿姨來電說︰「我在老宅裏的牀頭櫃找到的，想必是給你的。她死前還一直念着你，可惜沒等到。」說罷，阿姨嘆了口氣就掛線了。
電話這頭，我死死咬着嘴唇避免自己發聲。我打開瓶子，熟悉的十里飄香；一入口，卻比舊時少了份甜，唇上多了一份鹹；又少了份濃，多了一份濕。
我恍神間憶起兒時那張臉、那雙眼。外婆透過我看到的那個人，是她心中的那位少年郎。聽聞那幾棵樹是外公種的，她這一守，便守了一輩子。外公離開時，她是何種心境？我未曾見她哭鬧，只那一雙望向遠方的眼睛，不顯山不露水，透着細水長流的思念，在心間。
桂花，味淡而花小，卻十里花香；製成糖桂花封存，多一年，那味就濃一分。
沒見到外婆最後一面，我是遺憾的、無力的，但我不再悲傷，因為外婆的思念永遠在我心間，如糖桂花，愈來愈濃，雖味淡花小，不顯張揚，卻細水長流。
我想，我把外婆留在了兒時，我回憶中永遠是那個哼着小曲、採着桂花的她。我想，外婆必定到了她曾看望的那個遠方。其實，當日臨別的那一面，不重要了。外婆想告訴我的，我收到了。
有些人，如同星辰，哪怕隕落，她的暗物質永遠存在，影響着我的軌迹。
外婆的那份牽掛，被封存在那瓶子裏，不消、不散。那份甜，永在心間。
人心是暖的，眼淚是苦的。那份情，應當如是，味淡而遠。
我不曾與人傾吐過自己的心結，但以後我也不必說了。如今，我仍舊會哼着那首回憶中的江南小曲，唱着那僅有一句的詞，細細地、輕輕地，一層又一層把細砂糖與新鮮的桂花放進瓶裏，把那份澄明的、久遠的情封存。
外婆，我一切安好，勿念。
【內容經編輯修訂】
■啟導站
文章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作者很善於營造情境，令情感得以具體、深刻。寫外婆對外公的思念時，情境是外婆唱出「好兒郎」，並「看着我，就像在透過我望向另一個我素未謀面的人」，而寫外婆對「我」的愛時，情境則是那瓶十里飄香的糖桂花，背後是糖桂花製作的步驟：一層白砂糖又一層桂花，細細地、輕輕地做；這不就是文中描繪的情感嗎？一層一層的(外公外婆的一代與外孫的一代)，細水長流的，愈久愈濃。
文章的結構也如糖桂花一層一層，例如文中段落，敘事與抒情輪流交替；還有相似的情境不時重現，例如前半提到的小曲、外婆看「我」的眼神、製糖桂花的方法，到後半一再重複，前後呼應。但重複之中也有變化，前半「我」還年少，不懂外婆眼神的深意，到「我」長大，再憶起那眼神時，才明白當中「透着細水長流的思念」，而外婆也早已抵達那彼岸了。
如果從考試作文的角度來看，建議多緊扣題目的關鍵字眼，例如「心結」到底是指什麼？應該就是「沒見到外婆最後一面的遺憾」，可以在「往後的日子，在夜深人靜時」一段寫得清楚一點。同樣，「自此之後」是指幾時？應該是收到阿姨寄來的糖桂花後，明白了外婆的心思。可以在尾二段，把「如今」改為「自此之後」，回應題目。
這篇文章最值得同學學習的地方，就是抒情時要配合具體的事物或情境，例如文中寫到先人對我們的影響，以星辰和暗物質來比喻，來得具體又富有新意。
■文評人
可洛
梁偉洛，筆名可洛。
喜歡寫小說和詩，喜歡夏天和海，喜歡睡覺和貓。現為寫作班導師。著有小說《幻城》、《女媧之門》系列、《末日絮語》、《鯨魚之城》、《小說面書》、《陸行鳥森林》、詩集《幻聽樹》等。
文：陸倩烔(宣道會陳朱素華紀念中學，中六)
整理：陳綺雯
圖：網上圖片
[語文同樂 第4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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