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們常常喜歡思考,什麼是起點、什麼是終點。
我在荔景山上的一座大廈出生,由於父親是這座大廈的管理員,因此我們住在地下的一層。山上非常潮濕,我和姊姊常常滑倒。由於單位位處地下,因此有很多「蛇蟲鼠蟻」走進屋堙A常常令母親和姊姊尖叫。印象最深的是老鼠,牠常常在客廳中奔跑,或者躲在電視櫃的底部。有時候父親會用燒魷魚作餌,一室的香味隱藏了殺機。我想起一隻小老鼠不慎跌進我們設計的陷阱,被玻璃膠黏住了,動彈不得。只有那倉皇的眼睛,急急轉動荂A看茖e那眼中最後的世界——或許更遠的眼睛,是來自牠的母親,無助地站在一旁,默默無語。牠的終點,建立在我的起點上。
後來倉皇在客廳中逃跑的是我。因為先天的哮喘病,我經常需要吃藥。有一次我再受不了那藥水的苦味和涼意,執意不肯吃藥。我記得母親追荍琚A我就在客廳繞圈逃跑,後來母親一句:痊癒了,帶你去麥當勞喝汽水,乖!快點吃藥。於是我就範了,今天我忘了藥水的味道,卻仍聽到那汽水靜靜的呼喚,宛如來自人生深處、湖心漣漪般的溫柔的呼喚。
這是我人生的起點:潮濕、老鼠和藥(類固醇)——還有我最喜歡的玩具車。有時候到長沙灣和祖母喫茶,或者看醫生前後,我都會嚷茪鬙嚏A給我買一輛玩具車。久而久之,我得到的玩具車實在不少。我最喜歡的是貨櫃車、水泥車和巴士。我常常在客廳中排出車陣,就像屯門公路大塞車般,有時候母親不慎一腳踏破了巴士,我就用膠紙修補。玩完大塞車之後,就把它放回原是載洗衣機的紙皮箱中。後來搬家長大了,母親說想扔掉這些玩具車,於是送給了表弟,不料,不到一個月,這些玩具車都破爛了,難道死物都有執著的靈魂?
很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這些起點都是溫柔的。
後來當上學生,明白了考試的重要,會考高考成為了十字路口的紅綠燈。過了這個路口,又明白社會會給你很多考試:工作、同事間的相處、政治議題。後來又知道給你最艱難的考試題目叫人生:生離死別、至親、愛情和自身的衰老、身體的叛變。更難的是,如何從那些棄置的情感中,重新找到凝固了的生活熱情;如何在堆積的失望堙A找出嘆息的出路;又如何在漸漸明晰,知道誰是重要的人生關卡前,學懂同行、放手和目送的哲學。沒完沒了的考試,都是艱難的、獨一無二的起點。原來不是每一個起點都是溫柔的,原來,有些起點,有刺;有些起點,經不起時間,瞬間枯乾成終點。
很多年以後,因為機緣巧合,我來到了荔景山,看到這一座依然屹立在荔景山上的翠瑤苑,讓我明白所謂成長、所謂相知、相遇、相愛,都是命運用它的指爪演繹的玩笑式木偶劇。當天一杯汽水,便可以拯救我,今天呢?在燦爛的早晨陽光下,長大教曉我們要學懂面對失去自己。
■作者簡介
呂永佳
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無風帶》、《午後公園》、《而我們行走》、《天橋上看風景》、《我是象你是鯨魚》。曾獲中文文學雙年獎、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現為中學中文科科主任。
文:呂永佳
圖:呂永佳
[語文同樂 第4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