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口誤成新詩
【明報專訊】起初接觸新詩的時候，我們很輕易會以詞彙艱澀與否，判定一首作品是否具備詩意。但詩意並非一件機械的工藝品，而是日常生活裏靈光閃現的體悟，甚至可以從一句無心的口誤而來。
香港作家西西的名作〈可不可以說〉裏，就充滿了各種「口誤」：
可不可以說
一枚白菜
一塊雞蛋
一隻葱
一個胡椒粉？
可不可以說
一架飛鷹
一管椰子樹
一頂太陽
一巴斗驟雨？
可不可以說
一株檸檬茶
一雙大力水手
一頓雪糕蘇打
一畝阿華田？
可不可以說
一朵雨傘
一束雪花
一瓶銀河
一葫蘆宇宙？
可不可以說
一位螞蟻
一名曱甴
一家豬玀
一窩英雄？
可不可以說
一頭訓導主任
一隻七省巡按
一匹將軍
一尾皇帝？
可不可以說
龍眼吉祥
龍鬚糖萬歲萬歲萬萬歲？
詩作並不難懂，西西展示了一個重新學習量詞的過程，並反思這些既定的文法規則背後，所隱藏對世界的陳舊理解。量詞與名詞的超常配搭，帶來閱讀趣味，看似是超脫文法的隨意胡鬧，但進一步仔細分析作品的結構，可以看出詩人的緊密安排與層次。
〈可不可以說〉裏一共出現7次「可不可以說」，並且以此作區隔，把她所羅列出來的人事物，分成了7類，互有對應，層層遞進。第一組的「一枚白菜、一塊雞蛋、一隻葱、一個胡椒粉」都是家常食材，作為生活中不起眼的小東西，詩人用不合常理的量詞改變它們的形體，提醒我們可以用新的角度檢視日常。第二組的「一架飛鷹、一管椰子樹、一頂太陽、一巴斗驟雨」，則順應這些物件的形狀，把相應的量詞「物歸原主」，例如飛鷹像一架飛機、太陽像一頂帽子，我們也可以解讀為詩人在此使用了比喻手法，只是把喻體(帽子)刪去，把事物的本體(太陽)和屬於喻體的量詞(一頂)結合起來，營造陌生化效果。
接下來的兩組，探討工業社會與大自然的關係。第三組的「一株檸檬茶、一雙大力水手、一頓雪糕蘇打、一畝阿華田」還原了詞彙本義，讓這些現代都市的名詞回歸田野─試想像如果我們生活在原始部落，第一次聽到這些字詞時，很可能也會把「水手」理解為一雙手臂，或者誤以為「阿華田」是一畝豐沃的農田；第四組所重組的「一朵雨傘、一束雪花、一瓶銀河、一葫蘆宇宙」，倒過來把自然世界的意象，與人造物結合。也許西西是想提醒我們，不要總把山水田野收納為觀賞物，而是體會大宇宙的奧妙。
來到最後的3組，它們都在挑戰「(偉)大」與「(渺)小」的觀念。當我們選擇量詞，除了依據事物的形態，或約定俗成的用法外，某些量詞還隱含尊卑。西西把螞蟻、曱甴、豬玀尊稱為「一位」、「一名」、「一家」，卻把創立偉大功績的人稱為「一窩英雄」，緊接下一節的「一頭訓導主任」、「一隻七省巡按」、「一匹將軍」、「一尾皇帝」，其實都在顛覆傳統觀念的尊卑。
充滿童心的西西不慣於高聲疾呼任何理念，像〈可不可以說〉全無難懂的字詞，反而透過幾個字詞的超常配搭，營造了層次豐富的詩意。她提醒我們不必事事崇拜權威，也可以對一雙龍眼說吉祥，對一束龍鬚糖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作者簡介
韓祺疇
現修讀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創作組碩士(M.F.A)，曾獲台港兩地文學獎，出版詩集《誤認晨曦》
文：韓祺疇
圖：資料圖片、ALEAIMAGE@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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