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旅行間：城市風雨搖盪時
【明報專訊】浮沉在風雨的人——吳皓妍
祖父母一輩總說香港是避風塘，是福地，沒有天災人禍。此話有幾分真，除了偶颳颱風，幾天狂雨橫掃，二戰後造成慘重傷亡的地震海嘯，熱戰的槍林彈雨，彷彿不曾灑在香港的泥土，祖家也正因如此南逃香港。
不過，1962年超強颱風溫黛倒算是「空襲」香港。風暴消息由電台每小時準時發出——由一把令人納悶卻清楚的女聲一字字地讀出，像一次又一次哨子聲，催趕人們避風。家住灣仔海旁謝斐道天台屋，祖母團團轉地存糧，喝令孩子安在家中；祖父立馬加固房子，在天花和外層加上鐵皮……父親回憶每每強烈颱風來時，大人的混亂在他年幼的眼中極為惹笑。看來，颱風對比戰禍絕非驚濤駭浪，不少人也能在每年夏天的洗盪下帶着稚嫩的笑聲成長。
有人躲得了，卻也有人避不開。漁業是香港成為一代商城前的經濟支柱，在開埠初期七千四百多人中，報稱「水上人」的便有二千餘。漁民長年出海，居於水上，而由於歷代封建王朝多不接受漁民登記岸上戶籍，水上人只能居水上，甚至颱風來時也無法上水。他們飄浮不定，可能常常都說不出自己身在海的何方，大概只有颱風來時，才能較肯定地說：那艘被當做家的艇應在避風塘。那麼，哪裏是避風塘？基本上，近岸海域、岸形如臂彎之處都可一試，總比在海中心流離浪蕩來得安穩。
最早的一個避風塘，在1880年代由英國人修築海堤建成，因其形如銅鑼，本地人早已稱為「銅鑼灣」。颱風引來歷代水上人的船艇聚集在此，漸漸成為漁民不出海時的小社區。二戰後，賣汽水、香煙、生果等生活品的小艇，在不同大型住家艇、漁艇之間游戈叫賣，有時又排成一列，彷彿一條人人都混得風生水起的小街，如商城帶點腥臭的海巷。後來五、六十年代間，這颱風避難所竟成了「夜蒲」的景點，連「陸上人」也來聚腳。家常的艇仔粥、燒味粉麵的平民菜香，貴價炒蟹的濃烈油燻……都構成「水上廚房」獨特的色香味，也成了父親年少瘋狂的回憶：在銅鑼灣華都酒店(今柏寧酒店)上班的他，曾不惜花半月工資，與幾名朋友包船一宵，享受「夕陽四面漁歌起」的漁港風情。一時間，避風塘當真庇蔭出一個歌舞昇平的空間。
漁業與這色香味飄揚的小天堂生於波濤洶湧的海，長於一次次颱風之災，卻最終幻滅於其他災害。1960年代出現霍亂疫情，而1980年代初不同避風塘更幾次上演「火燒連環船」慘劇，加上香港經濟轉型，一艘艘水上漂浮的廚房或沉沒於歷史之海，或在如此一番浴火折騰後，成為飛上岸上的鳳凰。如今灣仔謝斐道有店舖的「喜記」，正是其中一家岸上重生的水上廚房，靠「避風塘辣蟹」等水上菜一直翱翔，而我只能在避風塘消失的銅鑼灣裏，以味蕾神遊可能是避風塘的滋味。
災中拍翼、災後重生，彷彿一直都是香港人的生存本領。曾經的水上人活在香港此一「避風塘」中的避風塘，聽起來安穩，實則年年月月都在飄搖，風起了，浪翻了，還是要求生。世上何來福地？只有在土地上拚命把握福氣生存的人。
◆文化小知識
雖然今天漁業在香港式微，但水上人語言(水佬話)已融入「陸上人」的方言，成為廣東話的一部分。
斬纜
有意外如火災、沉船時，水上人會把連繫船的繩纜斬斷。現多用來表達果斷地斷絕關係。
單拖
漁業機械化後出現了大型漁船——拖船，分「單拖」和「雙拖」。「單拖」即只需一艘漁船拖動魚網，「雙拖」即要兩艘。現多用於形容單人匹馬行動，特別是隻身談判、出席聚會。◆
明日之後？——薛頌平
日本3?11地震引發的海嘯來臨一刻，還是中學生的我在香港的火車上，看着從高空拍攝的電視新聞片段，黑壓壓的大水捲着燃燒中的房屋，邁進廣闊的田野，公路上的交通警還在疏導繁忙的交通。我還以為這只是另一套類似《明日之後》電影的情景，回過神來，鏡頭就只剩下汪洋。我尚未看懂這種種，而那些剛才應該在趕車回家或避難的人，就連理解面前一切的機會都失去了。他們豈料到自己連「明日之後？」的問題都發問不了呢？
而我在日本大阪留學之時，已經是在3?11地震好幾年後了。那幾年，日本政府不斷警告，南海海溝大地震可能會在我身處的關西地區發生——在日本歷史上，約每一百至一百五十年，關西以南海域的板塊就會劇烈搖動而造成大地震。上一次在1946年發生，而下一次地震，預計將會比3?11大地震的規模更大。想到或者會在日本遇到的明日之後，又知道日本各地都設有防災中心，讓當地人熟習不同災害的應急處理，我就和幾名朋友到訪了大阪市的防災中心了。
當中，最深刻的莫過於站在模擬地震震動的地板上，不得不抓緊欄杆以免跌倒。在劇烈的搖晃中，我們都以為自己在主題樂園的機動遊戲上，玩得高聲尖叫和哈哈大笑，直至職員提醒我們那些年的地震，那些再也挽救不回的死傷；也因此避難演習絕不是一場遊戲時——大家才趕緊收起笑容，肅靜起來，為剛才的失儀而慚愧。
當「遊戲」成為現實，這不再是刺激和歡樂，而是驚惶和失措。那次我們在上課，班上同學的手提電話此起彼落地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不知為何我的手提電話卻沒有收到，但是聽到同學說發生地震了，我和另一名留學生都很慌張，立即問到可要躲藏在桌子下。身旁的日本同學卻無動於中，老師依然故我地講課，我們就更緊張了，問身旁的同學是否要做點什麼？未幾，課室開始微微搖動，桌子也隨之緩緩地左右搖擺，但也僅此而已。原來鳥取發生6級地震，但是威力傳到大阪時已大大減弱，而日本人的鎮定還是震懾人心。
其實，我身處的地區，在1995年就發生了一場7級以上的阪神大地震。記得教授帶我們去神戶的人與防災未來中心參觀，博物館的影片模擬了地震在清晨5時的狀况——天還未亮，地動山搖，房屋一下子倒塌，粉碎成灰。我偷偷瞧瞧身為倖存者的教授，他一臉沉重。事後問到他當時的經歷，他似乎不願多說。
也算幸運，幾年留學期間，在日本遭遇過的，除此之外，其他的也不過是一些幾乎感覺不到的小地震。畢業後回來不會發生地震的香港，我一直都以為，比起長年面對地震威脅的日本人，我們應該對「明日之後？」的問題有一個較明確的答案。不過近年，不同形式的地震卻幾乎天天發生。明日之後，又會如何？或者日本人早就想得通透，與其沉浸於「明日之後？」的不安之中，不如活在當下，好好裝備自己的心態與應對能力，當地震到來時，自然能穩如泰山，處之泰然。
有關香港文化工作坊、本地導賞團和遊學資訊：https://www.spec-culture.com/
◆吳皓妍 - 畢業於中大中文系，曾為中學中文及中史教師，現為教育及文化機構SPEC創辦人，負責本地深度遊及文化活動。
◆薛頌平 - 日本學碩士，具日本文部科學省博物館學藝員資格，現為教育及文化機構SPEC創辦人，專門策劃海外遊學。
文：吳皓妍、薛頌平
圖：路透社、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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