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遇到他們應該有好幾次了,總是在黃昏的時候,陽光穿透路旁密麻的綠葉,溫柔地落在他們的身上和那隻手上。每次經過他們住的地方,我都會記得那隻手,和手上的那片陽光,忽明忽暗,但那隻手總是安靜的。
我住在屯門郊區,第一次遇到他們的時候,正在家附近的巴士站追車。 當我進入奔跑狀態時,前面視線逐漸出現了兩個人,兩個並肩而行的男子。從後面看,他們的衣服樸素,高度也差不多。右邊男子把左手放在左邊男子的肩膀上,一步一步地走荂A讓我想起兒時的二人三足遊戲。他們其實不是走得很慢,又不能說快,總之有自己的節奏。我很快便跑過他們的身旁,巴士也剛到站,當我踏上巴士時,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心臟幾乎停了一下,然後車門在我背後關上。
與失明男子並肩而行
右邊的男子是失明的,左邊的男子看來是健全的,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失明的男子比健全的男子年輕,健全的男子可能是 65 歲,也可以是 60 歲,而失明的男子大概比他年輕 10 年。他們不像兄弟,更不可能是父子,一種我不能以俗世眼光歸類的關係。我在行走的巴士中追看他們,他們一邊說話,一邊笑荂A好像在閒話家常,與一般人無異。
過了一段日子,我又遇上了他們,在同一個地方,在黃昏的時候。這次我走得很慢,甚至要比他們慢,因為我在追巴士的時候跌倒在地上,左手受了重傷。我一個人緩慢地走荂A他們在前方,失明男子如常把手輕放在健全男子的肩上,如常地邊走路邊談話,散發出他們獨有安靜的氣氛。我跟茈L們走了一段路,然後他們轉入了樹叢中的村屋,那媕雩茯O他們的家。
如果有一天綜援要收緊
我對他們的認識就只有這些零碎的片段而已,但腦海中經常出現一連串的問題:他們是如何在這城市生活的?失明的男子或會容易申請綜援,但健全的男子有工作嗎?其實他也不年輕了,他的負擔是沉重的。如果有一天他離開人世,失明的朋友如何繼續生活下去呢?然而,在困難的生活中,他們磨出特別的感情來。當我每次路過他們的村口,我都會想起他的手和他的肩,是一種信任,相信在沒有光線下仍然能夠走路。如果有一天村屋要收回建高樓,如果有一天綜援要收緊,如果他們是受影響的一群,我還能看到這對朋友並肩在樹下而行嗎?
◆黃淑嫻
作家、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創作小說、散文、詩。作品包括小說集《中環人》(獲第25屆中學生好書龍虎榜十本好書),近作散文攝影集《亂世破讀》。
◆阮智謙
攝影師、導演。曾獲鮮浪潮電影大獎。攝影作品包括《東西:也斯紀錄片》、《1918:劉以鬯紀錄片》等。出版散文攝影集《亂世破讀》。
文:黃淑嫻
圖:阮智謙
[語文同樂 第36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