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柏油路上，從黃昏到深夜，「的士佬」白告穿襯衫，「司機肚」初長成，皮鞋腳踏油門，車廂長期播放《孤星淚》電影原聲大碟，影帝黃秋生亦曾於後座跟唱。他的首本著作《我的你的紅的》剛加印第四版，油墨味絕不好聞，他卻把頭埋於書頁間，深深吸一口氣。
不喜一成不變 告別穩定工作握軚盤
白告曾任汽車雜誌記者、補習學校中文及通識教師，少時喜歡看醫生鍾尚志、實習醫生知廣等分享行醫的著作，也想過當醫生，不過這兩年從執教鞭變成握軚盤。最近他思考從政，理由很簡單，「如果鄺俊宇都可當議員，我又行不行呢？」與雙料議員兼暢銷書作者鄺俊宇一樣，白告開設臉書專頁撰寫文章，因分享雙職母親午飯時間特地外出乘的士，只為爭取私人空間泵母乳一事，在網上獲得廣泛關注，至今有逾2萬「讚好」，後得出版社垂青，出版著作《我的你的紅的》(下稱《紅的》)。白告原本收入穩定，但2016年他問自己：「10年後我會怎樣？」一想之下發現沒法忍受生活一成不變，決定辭職，申請日本工作假期卻失敗，故轉當的士司機，來一趟在地的工作假期，工時自由，無辦公室政治，無論乘客好壞，也只是一程一會，下車後不再重逢。
愛看福爾摩斯 練就搵客觀察力
馬路如虎口，白告駕車分外留神，不止保障安全，還可察覺潛在客人。他的觀察力提煉自經典推理小說《福爾摩斯》，「福爾摩斯……」不待記者沉吟半刻，他即打斷：「你不知道福爾摩斯是誰？」白告反應、語速皆快，回答問題不假思索，侃侃而談，每隔一會不自覺地大力眨眼。他記得福爾摩斯問拍檔華生：「學校有一道樓梯，你每日都經過，數到多少梯級？」人們大都不知道答案，這說明看與觀察的分別。他會觀察紅綠燈每隔多久轉燈，判斷應否踩油，亦打量行人的衣著神情，若遇見上班族滿臉疲態，便刻意駛近，減慢車速，通常都會吸引到對方上車，因為他們渴望盡快回家休息。商業區上落的乘客特別看重司機儀容，他打扮斯文，車廂播放《孤星淚》，營造氣質素養，乘客付貼士亦特別闊綽。
白告從不拒載，一晚接載多個乘客，如接力演出最地道的社會連續劇。他轉行之初已開設臉書專頁，分享車廂內光怪陸離的事，「為何空姐空少可以分享工作，的士佬卻不行？」每當遇見有趣的乘客，他收到車資後便即時記下對話，成為《紅的》多篇散文的題材：有人於的士站守候，告訴已打開車門的白告：「我不是截的士，而是在等貓巴士(宮崎駿動畫《龍貓》中的巴士)。」行車路上險被撞，乘客教他反撞對方的車博取保險賠償。遇見怪客不感意外，始料不及的是車廂遺下很多秘密與心事：有同性情侶放鬆談情，因為不怕碰到同事朋友；文憑試放榜當天，四個中六男生暢談展望，手疊手如展開神秘儀式，重複高喊：「我要入U(大學)！」男生揮別朋友後，才卸下面具，細說對未來的不安。
不愛聽書常罰企 遇上金庸小說
芸芸學生乘客中，他最難忘中學生被揭穿與同學談戀愛，重複要求朋友守秘密，因為談戀愛等於犯校規。他覺得不可思議，與其禁止學生談戀愛，不如趁機教導愛情觀。他以《紅的》為例，不少故事關於偷情、性愛、暴力，但著作意識並非不良，「因為這是社會正在發生的事。教師何不以此作為通識科教材，與學生討論，反而總是等到意外發生後才應對？」白告的文章結尾總會抒發看法，盼讀者從過癮的情節反思社會問題，如學校禁止戀愛聽來荒謬，但隱藏的或是不合時宜的教育理念，試圖控制學生身心。「從小到大，我最討厭聽到『不行、不准』的話。」反叛思維讓他遇上閱讀。
小學年代開始，白告已經常上課睡覺、欠交功課，結果小六大半個學期的小息、午飯時間，他都在教員室外罰站。罰站太沉悶，他開始到圖書館借金庸、倪匡的書，邊看書邊罰站。「罰企都可以看金庸？是享受來的！」其他經過的教師讚歎道。至今他仍不時翻看金庸小說，自言擁有《笑傲江湖》令狐沖的瀟灑逍遙、獨斷獨行，故萌生轉變念頭便很快辭職；亦像《鹿鼎記》韋小寶好管閒事、《射鵰英雄傳》郭靖樂於助人。潛移默化下，人物的特質在車廂中表露無遺，他不時搭訕插嘴。有次一對大專情侶上車，女友看男友的手機信息，發現PTGF(即出租女友)字眼，好奇追問意思，男友胡扯是種遊戲，他急中生智，說是「Public Transportation Game Free」(免費公共交通遊戲)，再以遊戲隱喻拍拖，勸誡男生專一。又有八九歲孩子說拒絕溜冰，因為課外活動太多，其母說若7時前到達目的地，便讓兒子如願。他扭盡六壬，有車過車，收錢時提醒母親：「6時59分，剛剛好。」
壞學生變補習教師 打破師生隔膜
金庸滋養白告的性情，卻未能燃點他對學習的熱情。他升上中學後，仍舊不喜歡上課，於英文閱讀課時偷偷在英語小說中夾上《衛斯理》。當時他亦讀張小嫻的愛情小說，純為表演，「我為了『扮型』，因為當時沒有男生會看張小嫻(的書)」。為報答同學「借抄功課之恩」，他會協助對方完成閱讀報告，負責講解小說的起承轉合，同學就揮筆疾書。欠交功課被罰留堂作文，練成其速寫文章的本領，「那些『如何做個好學生』的文章，我20分鐘就寫好！」
壞學生後來變成補習教師，白告覺得有助與學生相處，「現在大部分人都不是乖學生，所以我明白他們」。他舉例，有部分學生很快完成課堂練習，感到無聊便發呆，一般老師都會斥責；但他會走上前，檢查答案正確後，淡然地說：「快是沒用的，趁有時間可多寫幾句。」學生感受到教師肯定，亦沒受斥責，自然產生學習動力。他亦留意學生愛看什麼書，如《Q版特工》、《波西傑克森》等，再於課堂提出個人觀點：「《波西傑克森》是抄襲《哈利波特》的。」吸引書迷專心上課後，才緩緩解畫，「因為小說主角都是三人組」。解說未必充分，但已成功打破師生隔閡。5年教學生活無風無浪，他亦持續考取10種車牌。在他眼中，所有行業都朝不保夕，一朝被辭退，他仍能轉行，「現在很多人追看我的文章，有人找我出書、寫專欄、出席講座。但之後無人喜歡我也不要緊，最多我改駕駛巴士，總有人請我吧？」
文：蔡康琪
[語文同樂 第29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