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愛情夢碎的沉淪者——契訶夫〈姚尼奇〉
【明報專訊】所謂「戀愛腦」，是愛上一個人時會為之瘋狂，對方的一舉一動看來都是如此完美無瑕，甘心癡癡等待，就算被戲弄還以為世界多美好。筆觸憂傷、擅於捕捉氣氛的契訶夫，晚期作品主題更為深刻，短篇〈姚尼奇〉在百多年前就寫過一個年輕鄉村醫生來到城鎮後戀上富家女，希望扶搖直上，可惜獲派「好人卡」，不知不覺步往庸俗沉淪的「虐心」故事。
■小說撮要
每當外來人批評S城單調乏味，當地人都為之辯解，認為這城很好，最推崇屠爾金一家，認為他們最有教養和才能。屠爾金相貌堂堂，滿腹幽默，讓人猜不透是開玩笑還是說正經話。太太薇拉常寫小說，喜歡當着客人前朗讀。女兒葉卡捷麗娜，十八歲，會彈鋼琴。他們殷勤好客，喜在盛宴展露才能。
來自鄉村的年輕醫生姚尼奇奉派到S城旁的小鎮，後獲邀到屠爾金家作客。一碰面，屠爾金就熱情介紹家人，薇拉開始朗讀小說：「院裏飄來丁香花的香氣……」內容是如此美好而不曾存在。接着葉卡彈琴，彷彿不把琴鍵敲進鋼琴裏就不肯罷休似的。琴音令姚尼奇聯想到許多石頭從高山滾下，他想石頭快點停住，但這麼純潔的少女，彈出這些熱鬧、冗長卻高雅的聲音，又是多麼新奇和愉快。
姚尼奇一直想再上屠家玩，可工作忙不過來。過了一年多，薇拉因為偏頭痛，邀請姚尼奇上門診症，此後他常常到訪，被葉卡深深吸引，邀她到花園詳談。她年輕天真的神采令他神魂顛倒，他覺得她見多識廣，可聊文學、藝術，還能跟她發牢騷、抱怨生活……就這樣他們定期在花園流連，他喜歡問她看了什麼書，聽得入迷。
當姚尼奇快要告白的時候，葉卡塞給他一張紙，約他晚上十一時到公墓相會。經過一番內心掙扎，他還是到了墓地等候，葉卡卻沒有出現。明知是惡作劇，翌日黃昏他上門求婚，心想娶她的話，屠家應該會給一份豐厚的嫁妝。誰知葉卡享受高高在上的姿態，說要追求藝術而拒絕了他，並稱讚他是善良、高尚的聰明人。他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寢食難安三天後，得悉葉卡已到了莫斯科音樂學院，他完全從迷戀中醒來了。
四年過後，發胖了的姚尼奇社會地位提升了，常對生活厭倦。他漸漸發現城裏人精神蒼白，對所有事漠不關心；他投入工作，但更喜歡每夜數鈔票。有一天薇拉寫信邀請姚尼奇作客，說葉卡已回家，且惦記着他。姚尼奇傍晚到達，葉卡更漂亮、苗條了，但失去舊日的朝氣和天真、目光和舉止多了畏怯和歉疚。她興奮地稱讚姚尼奇雖然黑了胖了，但男子氣概更足，又主動邀請他到花園約會，但他已喚不起昔日的愛慕之情，甚至萌生幸好當年沒有娶她為妻的念頭，也不理會葉卡的邀約。此後，再也沒有到過屠爾金的家。
又過了幾年，姚尼奇更胖了，他的醫療生意更大，人也變得暴躁，什麼事都提不起勁，只想着賺錢。很多人都想逢迎他，城內人都簡單地稱呼他的中間名字姚尼奇，他已成了當地名人。屠爾金改變不大，葉卡顯得老了，每天彈四小時琴，時常鬧病，每年去郊區療養。
■文本分析
這篇小說不及《帶小狗的女士》出名，可是從主題深度、結構、時代意義都尤有過之，以神來之筆探討愛情、庸俗和命運。想起一句老話「二十五歲死去，八十歲才下葬」，用來形容一輩子行屍走肉的人，現在聽來有點老套，卻也真實不過。
1．一廂情願的愛情 vs. 自以為是的傲慢
//這(指墓地)是與任何其他地方不同的地界——這個世界如此美好，月光如此溫柔，彷彿這兒就是他的搖籃，這兒沒有人的生命，沒有任何生命，可是使人感覺到每棵墨綠的楊樹、每座墳墓都具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它保證給人安寧、溫馨的永恒生命。石板、凋謝的花與樹葉的秋天氣息，散發出寬恕、悲傷和靜謐。//
姚尼奇被心愛的人哄騙到墓地，本該氣憤沮喪，但他卻發掘出那麼多新意，化身成善感的詩人，窺見美的本質。這點突顯了人在戀愛時的傻氣與盲目，連自我都哄騙了。
//「當夫人——啊，不，對不起！人應當朝更高的燦爛目標努力，而家庭生活會把我永遠束縛。……您是一位善良、高尚的聰明人，您比所有人都好……」淚水湧出了她的眼眶，「我真心實意地同情您，但您可以理解……」//
葉卡被追求的時候，愛的其實是自己，故意捉弄愛上她的人，更突顯她的無知和自以為是。文中言談矯情、內心沾沾自喜躍然紙上，讀者看到這裏應該感受到契訶夫的幽默吧。◆
2．失去愛情和希望後變庸俗
//葉卡熱烈地反覆說着：「我在莫斯科想到您的時候，您在我心目中顯得那麼完美，那麼崇高……」
姚尼奇想起每天晚上從衣袋裏拿出鈔票來，津津有味地清點，他心裏那點火苗就熄滅了。……他瞧見她那對悲哀、感激地審視着他的眼睛，他覺得不安起來，又暗自想道：「幸虧那時候我沒娶她……」他告辭了。//
姚尼奇被拒婚後一頭栽進追逐金錢的路上，加上生活充斥庸俗和無聊的人，四年間發胖又變得市儈，當初各種夢想、希望也都湮滅了，只想起每晚興致勃勃地從衣袋掏出鈔票點算。而想脫離空洞生活的的葉卡沒有成為音樂家，回來後滿心期待向他示愛，他卻對葉卡和生活都失去了感覺，再也沒有追求愛情的衝動了；理性也好、現實的考慮也好，都困住了他的原來可能活潑的生命，純真的感情已被利欲熏心擠掉了。
至於葉卡則一廂情願以為姚尼奇還愛着她，自以為可下嫁給他過醫生太太的安逸生活。她主動邀他到老地方表達愛意，希望對方求婚，悄然不知姚尼奇已對她無動於中。◆
3．自以為高人一等的虛偽
姚尼奇和葉卡可算是這篇作品的主角，但其實還有第三位主角，就是S城。我們看看作品開頭：
//每當外來人抱怨S城生活枯燥單調時，當地人就像替自己辯解似的說，恰恰相反，S城很好，S城有一家圖書館、一座戲院、一處俱樂部，有時還舉辦舞會，最後，這兒還有一些頭腦機敏、言談風趣的可愛的人家，盡可能和他們交結來往。於是他們便推薦屠爾金一家，認為他家最有教養、最有天分。//
看這一家人的藝術修養便知——屠爾金、薇拉寫的故事是生活中從來不會發生的事、葉卡演奏鋼琴猶如石頭滾下山，屠爾金一家只是附庸風雅，談不上有藝術追求，卻被當成城裏最有教養的人。四年後姚尼奇再踏足這個曾經珍愛的地方，醒覺所謂最有才能的一家竟是如此一成不變與淺薄，這城還有什麼指望？
各位讀者，重讀首段，是否有點熟悉呢？
■思考題
問：
//即便如此，城裏人還是什麼事也不幹，絕對不幹，他們不關心任何事，簡直想不出一個能夠跟他們談得來的話題。所以姚尼奇便回避談話，他只埋頭吃東西或玩牌。//
此處作者如何描繪姚尼奇的形象？有何用意？
答：
姚尼奇不想與無聊的S城人溝通，自以為保住內心，卻封閉了自己。他最初瞧不起城裏人的無知和淺薄，連政治或科學也無法討論，但最終成為了他們，只管吃喝賺錢。作者要批判的不止是一成不變的貴族層階，還有自我沉淪卻毫不自知的知識分子。
■奪星題
問：
如果當初葉卡接受姚尼奇的愛，葉卡可能會有何轉變？
答：
假如葉卡當初接受姚尼奇的愛嫁給他，以她自以為是的性格推算，她或會怨恨姚尼奇，阻礙她到莫斯科開展崇高光輝的目標和藝術事業，迫使她繼續留在家鄉過着空洞無益的生活，平平無奇地做一個妻子。可想而知，葉卡會控訴他們的家庭生活永遠縛住她的手腳，令她成為淺薄一員。(言之成理即可)
文：雷國威 -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 中文科教師
圖•Jorm Sangsorn@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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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4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