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學堂：選擇康莊大道的先鋒者——蘇童
【明報專訊】7月的氣候多變，在蘇童講座「文學的交叉小徑」舉行的當日，中午還是烈日暴曬，下午就風雨橫行。活動在幾天前已經報名滿額，演講場地裏人頭湧湧，有觀眾問到在網絡時代讀文學作品的意義，蘇童說：「你在一個下雨天，或者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還是要讀一些對得起這個環境的東西。」主持人則追問，在此時此地應該要讀什麼作品呢？蘇童幽默地回應：「在這個環境最好不要，否則對我多不尊重啊。」
這次的講題來自阿根廷文學家波赫士，他的短篇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裏有一個姓彭的雲南總督，他辭去高官厚祿，志願是寫出一部比《紅樓夢》更複雜的作品，建造一個誰都走不出來的迷宮。波赫士的想像力觸動了蘇童，「波赫士沒有來過中國，我相信他一定沒看過《紅樓夢》，不知道小說寫的是人事滄桑，寫的是一個人、一個家族的輓歌，所以他把《紅樓夢》想像成像迷宮一樣的事物」。在波赫士筆下，擁有交叉小徑的花園就是充滿謎語的文學迷宮，小說則充滿可解與不可解的謎底，指向作家對時間本質的思辨。
當虛構的回憶進入生命
小說來自現實，又充滿虛構，蘇童相信波赫士最終都沒有讀到真的《紅樓夢》，但想像出來的「贋品」卻富有魅力，他本人則體驗過，筆下杜撰的事物反過來進入真實生命的時刻。小說集《香椿樹街故事》是蘇童早年的代表作之一，獨立的單篇故事都發生在這條虛構的「香椿樹街」上，講述殘酷的時代和命運裏，少年人的成長和中年人的生存，「大家都以為我對香椿樹(很熟悉)，至少覺得我小時候院子裏種了一棵」。但事實上，蘇童在30歲以後才看過香椿樹，取其為小說的街道命名，是因為想找一種名字好聽的樹，而且「感覺上是可以吃的」。他憶述某年買了一間新房子，為了好好整理後院，便讓園藝工人來栽種一批樹苗，蘇童發現其中一棵樹苗長得特別醜，「我看着最醜的那棵樹問：『這麼醜的樹你拿來幹什麼？』他說：『這就是香椿樹啊。』」
到底一切只是巧合，抑或是園藝工人認出了蘇童，才「投其所好」帶來了香椿樹？蘇童沒有深究，但他發現用香椿樹的嫩葉來炒蛋，味道原來不錯。
昔愛往無人地方闖 今力求做康莊路頂尖
蘇童29歲時發表了長篇作《我的帝王生涯》，是架空歷史小說的先行者，「小說是一個絕對自由的世界，我願意架空就架空，我願意是三層樓就三層樓」。現在他回看30歲前的作品，形容那是想像力爆棚、銳意求新的狀態，如果文學是一條條交叉的小徑，他便要往沒人的地方去闖。
但現在呢？61歲的蘇童想法有些改變，「現在覺得人多的地方去最安全。當我年紀大了，基本上就走安全的康莊大道」。他承認年輕時和年歲漸長後，寫作狀態完全不同，這跟「生命力」甚至「荷爾蒙力」有關，「什麼是好小說？我年輕時的判斷是，我要跟別人不一樣；現在我判斷『好不好』是要跟別人比，你跟別人寫的同一個流派的小說，你比他好，那就是真的好，而不是不一樣就好」。那些被視為先鋒派的作品，蘇童未必會再寫，但不走爆發力的獨木橋，平坦而人多的康莊大道更要求耐力。他的新作寫了近10年，反覆刪減增添，初稿已累積了100萬字，但若要比路上同行的作家更好，仍需修改精進，好消息是小說應該明年就可以出版——雖然蘇童補充，「明年出版」的說法自2018年就開始講了。
豬頭承載人類情感 新意念令讀者牢記
蘇童年輕時很在意別人看法，想被人注意到他的技巧不凡，不外乎把時空打亂，把人物關係、人稱作不同改編等；但是到了35歲以後，腦裏沒有再出現過「技巧」這個詞。儘管已經從小徑轉往大道，但蘇童年輕時意念新鮮的作品，仍被許多讀者記住。他特別提到的短篇小說〈白雪豬頭〉便是一例，故事發生在物資短缺的年代，敘述幾個母親為了孩子能吃到豬肉，其間的暗湧和爭執。讀者會從中看到人性的複雜，明白醜陋的豬頭所承載的情感，「所以(結尾)豬頭落滿了白雪，還是十分美好的」。
//有個裹紅圍巾穿男式工作棉襖的女人正站在我們家門前，女人的手裏提着兩隻豬頭，左手一隻，右手一隻，都是我們從來沒見過的大豬頭，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的圍巾和棉襖上落滿了一層白色的雪花，兩隻大豬頭的耳朵和腦袋上也覆蓋着白雪，看起來風塵僕僕。
那時候我和三哥都還小，不買菜也不社交，不認識張雲蘭。我三哥問她，豬頭是我們家的嗎？外面的女人看見我三哥要進去喊大人，一把拽住了他，她說，別叫你媽，讓她睡好了，她很辛苦的。然後我們看見她一身寒氣地擠進門來，把兩隻豬頭放在了地上。她說，你媽媽等會兒起來，告訴她張雲蘭來過了。你們記不住我的名字也沒關係，她看見豬頭就會知道，我來過了。//
——〈白雪豬頭〉
■蘇童給中學生的閱讀清單
除了魯迅、張愛玲、沈從文等必讀的作家，蘇童還推薦了一些適合讓中學生開拓視野的外國小說家：
契訶夫
契訶夫是19世紀末的俄國小說家，獲譽為短篇小說大師。蘇童認為他的小說分為3個階段：第一階段主力揭露時弊；第二階段探討人性情感，第三階段則追求更複雜的技法和議題。蘇童推薦大家閱讀第二階段或之前的作品，相對易讀和令人共鳴，他舉例短篇小說〈萬卡〉裏，一個離鄉的9歲男孩到城市的鞋舖當學徒，遭到老闆暴力對待，聖誕節前夕他寫了一封信給爺爺訴苦，結尾則寫了「鄉下爺爺收」，因為男孩根本不知道家裏的詳細地址，卻以為信件會順利抵達。
卡爾維諾
20世紀的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作品充滿奇妙的想像力，例如小說《看不見的城市》中，探險家馬可波羅向忽必烈講述旅程中看見的城市，縱使是虛構，卻無比豐富瑰麗。蘇童認為卡爾維諾教會我們，文學如何在現實之上飛翔。
■延伸閱讀
蘇童在講座提及早期小說〈櫻桃〉及阿根廷作家波赫士短篇小說〈秘密的奇蹟〉，二人正是用了相異又相似的方式，描寫(或者說挖掘)孤獨的不同形態，詳見9月24日見報《星笈中文》(周二學校訂閱版)。
文：韓祺疇
圖：香港貿發局提供、網上圖片、法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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