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經中文：別和獅子結盟——驢與獅盟
【明報專訊】上一期介紹了英國人羅伯聃(Robert Thom)1840年翻譯出版的「伊索寓言」，取名「意拾喻言」。清朝「伊索寓言」漢譯本影響最大、流傳最廣的，當數林紓於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出版的《伊索寓言》，也是這本書，第一次把「Aesop」譯成「伊索」，沿用至今。
1898年翻譯家嚴復在《天演論．譯例言》中提到：「譯事三難：信、達、雅」，「信」指內容需準確，不能違背原文；「達」就是譯文需流暢通順；「雅」即文辭需雅正、有文采。民國初年，翻譯有「直譯」、「意譯」之爭，「直譯」追求「真實」，強調保留原貌，如魯迅所說，是「寧信而不順」，更注重「信」；「意譯」嫌「直譯」字句受原文所限，過於呆板，主張因應本國語言、文化習慣，加以改寫，更注重的是「達」。
林紓翻譯的「伊索寓言」，譯文和羅伯聃一樣，用的是文言，但更為古雅，且不失通達，符合嚴復「達」、「雅」的原則。至於內容，在不偏離伊索原意的情况下，林紓以自己的理解重寫故事，甚至發表個人評論，因此，他的翻譯更接近於「意譯」。
■古文篇章
驢與獅盟(林紓、嚴培南、嚴璩合譯《伊索寓言》)
野驢與獅盟，同搏獸【1】於野。獅曰：「吾多力。」驢曰：「我善馳。」已而【2】皆出，恣其所獲【3】，大得獸。
獅為宰【4】，分死獸為三積【5】，指其一曰：「吾王【6】百獸，此積為王祿【7】。」又指其一曰：「此其一與君侶【8】獲者，為吾分所當享。」又指其一曰：「是宜與君，然君不歸我，則足以禍【9】君，君休矣！」
凡人有大權者，必有專享之利。
畏廬【10】曰：「強國之鄙【11】弱國，豈特驢耶？不謀獨立，而曰聯某國，聯某國，即予我三積，安有一積之得？北宋聯金以擯遼【12】，噬宋者即金；南宋聯元以斃金【13】，滅宋者即元，其證也。」
■註釋
【1】搏獸︰搏，擊打，捕捉。搏獸，捕獸
【2】已而︰然後
【3】恣其所獲︰恣，粵音至，zi3，任憑、聽任。恣其所獲，任其捕獲
【4】宰︰分割，切割，這裏指分配
【5】三積︰積，量詞，用於成堆之物。三積，三堆
【6】王︰粵音旺，wong6，用作動詞，指稱王、統領
【7】王祿︰指獻給君王的貢品
【8】侶︰結為伴侶，這裏指合作
【9】禍︰加害，為害
【10】畏廬︰
譯者本人。林紓(1852-1924)，原名群玉，字琴南，號畏廬，福建閩縣(今福州市台江區)人，清末民初文學家、翻譯家，著有《畏廬文集》、《畏廬詩存》等，譯作有《巴黎茶花女遺事》
【11】鄙︰鄙視，輕視
【12】擯遼︰
擯，粵音鬢，ban3，排斥。擯遼，指北宋與金國聯手夾攻遼國。宣和二年(1120)，宋金簽訂「海上之盟」，合力攻遼。1125年，遼國滅亡，金兵隨即於翌年進攻北宋，北宋亦告滅亡
【13】斃金︰
指南宋與蒙古聯手消滅金國。1232年，南宋與蒙古結盟攻打金國。1234年，金國滅亡，次年，蒙古以南宋違約為由，開始進攻南宋。1271年，大蒙古國皇帝忽必烈建立元朝。1276年，元軍攻陷南宋首都臨安，三年後，南宋滅亡
■語譯
野驢和獅子結盟，一起在野外捕獸。獅子說：「我力氣最大。」驢說：「我跑得最快。」於是，獅驢偕同出獵，任意驅捕，抓得很多獵物。
獅子主持分配，把死獸分成三堆，指着其中一堆說：「我號稱百獸之王，這一堆是自然獻給王的貢品。」又指着另一堆說：「這一堆呢，是我和你合作捕獲的，我出一份力，理應歸我享用。」再指最後一堆，說：「這本當是給你的，但如果你不把這一堆給我，肯定會給你帶來禍害，那你就完蛋了！」
掌握大權的人，必然有專享的利益。
畏廬先生說：「強國向來鄙視弱國，何止是小小的野驢？不自求獨立，而整天說和某國聯手。和強國聯手，就算把利益分成三份給我，又怎麼可能得到其中一份呢？北宋和金國聯手夾攻遼國，最後吞掉北宋的恰恰是金國；南宋和蒙元聯手翦除金國，最後滅掉南宋的也還是蒙元，這些都是很好的例子。」
■正經之外
翻譯救國
日本明治維新初期，翻譯了大量的西方文學作品，目的在於學習西方，促進日本現代化。不少翻譯者本身就是政治家，他們更關心的是借文學作品來改造社會，為了便於普及、推行教化，往往根據自身國情改動原文，如翻譯家高山樗牛所說，翻譯「需以母國思想渾然同化，更需據母國語言加以改造」(〈西洋美文の飜譯者に告ぐ〉)。這種恣意增刪、近乎改寫的翻譯方式當時稱為「豪傑譯」，意思是大概只有豪傑，才敢如此膽大妄為、胡翻濫譯。
清末民初，由梁啟超發起，「豪傑譯」亦盛行於中國譯壇。梁啟超受日本明治時期翻譯思想的影響，也極為重視西學譯書，希望藉以傳播西方思想，開啟民智，甚至認為「今日中國欲為自強第一策，當以譯書為第一義」(〈讀《日本書目志》書後〉)。
林紓翻譯「伊索寓言」，也屬於「豪傑譯」。林紓本人不通西文，《伊索寓言》中的故事全靠嚴培南、嚴璩兄弟口述，林紓再以文言改寫。他自稱聽朋友「朗誦西文，譯為華語，畏廬走筆書之，亦冀以誠告海內至寶至貴、親如骨肉、尊如聖賢之青年學生讀之，以振動愛國之志氣，人謂此即畏廬實業也」。和梁啟超一樣，林紓也以翻譯為自強救國的「實業」，期望能夠振奮青年學生愛國之志氣，也使自己「赤心為國之志」稍稍得以伸張。這種為國愛國之志，在《伊索寓言》中往往結合時事、結合寓言，在文末以「畏廬曰」的形式加以抒發。
《伊索寓言》寫於1902年，是清政府與11國簽訂《辛丑條約》的第二年。《辛丑條約》喪權辱國，已至其極，林紓對列強侵侮、國族淪亡自是憂心如焚，在〈驢與獅盟〉中借「野驢與獅盟」的寓言，指出弱國與強國「聯盟」只會加速滅亡，並引兩宋史實，寄望當政者及國人引為鑑戒。
事隔120多年，再讀林紓所譯所論，仍不過時。美國總統特朗普一上任，立即強加關稅，悍然發動全球貿易戰。特氏強調「美國優先」，無非獅子「吾王百獸」之理由；指摘其他國家「搭美國『順風車』佔盡便宜」，無非獅子「與君侶獲者，為吾分所當享」的翻版；至於「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之類威脅，和獅子「君不歸我」、「君休矣」一樣，同為強盜邏輯。
今天中國不願再做野驢，但其他願意甚至樂於與獅子聯盟的野驢，竟比100年前更多。
■實戰篇
1. 獅子、野驢「大得獸」的原因是：
一、獅子多力
二、野驢善馳
三、驢與獅盟
四、獅子為宰
(A)一、二
(B)一、二、三
(C)三、四
(D)以上皆是
2. 試判斷以下陳述：
(A)野驢最終得不到獵物。
□正確
□錯誤
□無從判斷
(B)根據作者的意思，金國既是獅子，又是野驢。
□正確
□錯誤
□無從判斷
3. 為何獅子「有專享之利」？試結合文章內容加以分析，並說一說你同意獅子的理由嗎？
■洪若震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高級講師，主要研究文字學、古代文獻和古典文學，長期從事語文教育，著有《生鬼文言文》系列
文：洪若震
圖：duncan1890@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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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7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