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圖鑑：沒有父親的男人們
【明報專訊】最近我與父親終於開始重新說話。
他是個像石頭一樣堅韌的人，
至少在我的認知裏如是——
喜愛抽煙，
也有許多偏執孤僻的地方。
在這一點上，我雖然不想，
卻在不自覺中承繼了這樣的特點。
我們重新說話是因為窗花的緣故，我把房間的窗花拆下……
在隔天我回到房間，
又發現它被重新裝上，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漫長的對抗。
我不想把其中的過程一一重述，結局是，我把自己設計的布袋送了給他，也巧妙地以此作為「籌碼」，交換了拆下窗花的權力；同時也以此為契機，我們重新打開了溝通的大門。只不過我因為上班上學的關係，許多時間都與他在家的時間錯開了，所謂的聊天，通常都只是在洗澡前談幾句。關於討厭的侄子應考文憑試、關於我的新手機。更多的時候，可能只是在冰箱或枱面看到他新買給我的零食。
連續幾天晚上，我聽到他咳嗽的聲音，從房間的隔壁傳來，我突然深深的感受到了恐懼和孤獨。我最近不約而同地認識了三個朋友，他們的父親都在前陣子死去。我不明白這樣的事件到底代表了什麼，為什麼他們總是不斷地出現在我的生活之中，就像是某種隱喻與不祥的預兆。
以村上春樹的語言來說的話，他們都是沒有父親的男人們。
三個朋友 一種痛苦
有一個是我的中學同學，他本就不是那種陽光開朗的人。父親過世後，他把家重新裝修，認真地健身。每日三餐基本上都是水煮而沒有調味的雞胸，有空便到不同的派對中與不同的人一夜情。有陣時我可以清楚看到他隱藏的悲切。
一個是工作的伙伴，我對他的理解不多。他的年紀比我大一點，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中產男人，有固定運動，看上去也算帥氣，卻喜歡一直更換女朋友，每次拍拖和分手都要在社交媒體上大肆宣揚。有一次我和另一個同事談起有關父親的話題，他告訴我小聲一點，因為他的父親在不久之前死去了。
最後一個是讀書時期的朋友，他以前是電影系的學生。畢業之後，他的父親也離開了。當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把自己的頭髮全部剃光，他說他已經沒有辦法再看主角最後沒有得到救贖的電影。那些如《完美物質》、《阿諾拉》等電影，變成了對他的折磨。即使像《孤獨的美食家》那樣的電影，只要沒有把所有情節完美地解釋，他便會困在劇情好幾天，感到痛苦萬分。他最後沒有在電影行業工作，去了修讀電腦工程。也許只有一和零可以給他完美的解釋和救贖。
我想他們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痛苦和打擊……不，我不應該這樣說，所有的痛苦都是痛苦，並沒有程度之分，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任何一部儀器可以測量誰的痛苦比較深。
有一天，我必然也會變成他們的一員吧？然後人生就會從此被這股巨大的力量所改變而一去不返。
只是很抱歉的是，現在我只能裝作什麼都聽不見，上演着名為「一切都不會改變」的戲碼，就像時間被冰凍了，停止流逝。我想世間上大部分人也是這樣生存，我必須如同佛地魔安置分靈體那樣，把內心的一部分放置到偏遠的地方去，一個寒冷而陰暗的地方，任誰也不會找到，甚至自己也把其忘記得一乾二淨。這樣我才能在強風中邁開腳步。要不是的話，我一定會變得過於驚恐絕望而無法繼續生活下去。
■蕭嘉俊
(嶺南大學中文系畢業生，香港大學文學與文化研究文學碩士生)
文、圖：蕭嘉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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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7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