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言：給我一杯忘情水（一）
【明報專訊】希臘神話中，冥府有五條河流，其中一條名為「忘川」(Lethe)。Lethe意即「遺忘」，希臘遺忘女神的名字也叫「勒忒」(Lethe)。亡靈進入冥府，須喝下忘川之水，以忘記塵世之事。
中國民間傳說中，地府也有條「奈河」，河上有橋，名為「奈河橋」(或「奈何橋」)。橋上有個孟婆，她採集俗世藥材，調成似酒非酒的「孟婆湯」，分甘、苦、辛、酸、鹹五味。中國的亡靈也要喝下「孟婆湯」，忘記前世之事，方能過奈河橋，投胎轉世。
據說，孟婆湯的藥引包括「相思淚」。歌手劉德華有名曲《忘情水》，其詞云：「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流淚……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生不傷悲」。「忘情水」就是孟婆湯了，華仔想忘記的正是「相思之情」。
孟婆可謂中國版的遺忘女神Lethe，希臘神話真理女神名叫「阿勒忒婭」(Aletheia)，Aletheia就是Lethe前面再加個否定前綴「a-」，意思是不遺忘、不隱藏。西方人認為「真理」就是「不忘」，真理女神阿勒忒婭和遺忘女神勒忒的名字剛好相反。
然而，中國道家觀念中，「真理」和「遺忘」並不相悖，「真理」貴在「遺忘」。道家先驅列子筆下也有個「華仔」(華子)，一直在追求「忘情」。
■內文
華子病忘 (《列子?周穆王》)
宋陽里華子(1)，中年病忘(2)。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塗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後不識今。闔室(3)毒之(4)。謁史(5)而卜之，弗占(6)；謁巫而禱之，弗禁；謁醫而攻(7)之，弗已(8)。
魯有儒生，自媒(9)能治之，華子之妻子(10)以居產(11)之半請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請之所禱，非藥石之所攻。吾試化其心，變其慮(12)，庶幾其瘳(13)乎！」於是試露之(14)，而求衣；飢之，而求食；幽之(15)，而求明。
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傳世(16)不以告人。試屏左右(17)，獨與居室七日。」從之。莫知其所施為也，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
華子既悟，迺(18)大怒，黜(19)妻罰子，操戈逐儒生。
宋人(20)執而問其以(21)。華子曰：「曩(22)吾忘也，蕩蕩然(23)不覺天地之有無。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24)萬緒起矣。吾恐將來之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25)之忘，可復得乎？」
子貢(26)聞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顧謂顏回(27)紀(28)之。
■注釋
(1) 華子：華，粵音話，waa6。華子，虛構的人物
(2) 病忘：病，患病、生痛，動詞。病忘，患上健忘症
(3) 闔室：闔，粵音合，hap6，全部。闔室，全家
(4) 毒之：毒，苦，這裏為意動用法，「以……為苦」。毒之，以之為苦
(5) 謁史：謁，粵音咽，jit3，請求。史，史官，古代史官負責祭祀、占卜、記事等
(6) 弗占：占，占卜，根據徵兆推測吉凶。弗占，指不應驗，不靈
(7) 攻：治療
(8) 已：治癒
(9) 自媒：自我推薦
(10) 妻子：妻與子
(11) 居產：居，積儲。居產，積蓄的家產
(12) 慮：思慮，思想
(13) 庶幾其瘳：幾，粵音機，gei1。庶幾，也許、但願，表示希望的語氣詞。瘳，粵音抽，cau1，病癒
(14) 露之：把他放在露天地方，使其受凍
(15) 幽之：幽，禁閉。幽之，把他關在黑暗處
(16) 傳世：子孫世代相傳
(17) 屏左右：屏，屏退。屏左右，叫左右之人避開
(18) 迺：同「乃」，於是
(19) 黜：粵音出，ceot1，廢除，罷免
(20) 宋人：這裏指同在宋國的鄰居
(21) 以：原因
(22) 曩：粵音囊上聲，nong5，從前、過往
(23) 蕩蕩然：空空蕩蕩、渺渺茫茫的樣子
(24) 擾擾：紛亂的樣子
(25) 須臾：片刻
(26) 子貢：端木賜(前520—前？)，字子貢。春秋時期衛國人，孔子弟子。有口才，善辭令，列於孔門四科中的「言語科」。又善經商，有千金家財
(27) 顏回：(前521—前481)，字子淵。春秋時期魯國人，孔子最得意弟子，孔門七十二賢之首。聰慧好學，安貧樂道，家境雖窮而不改其樂，列於孔門四科中的「德行科」。不幸早死，年僅四十，後世尊為「復聖」
(28) 紀：通「記」，記錄
■語譯
宋國陽里華子中年時得了健忘病。早上拿的東西晚上就忘了，晚上給的東西早晨又忘了；在途中則忘記行走，進室內又忘記坐下；現在記不起從前的事，過後又記不起現在的事。全家都為他的病而苦惱不已，請史官為他占卜，不見靈驗；請巫師為他祈禱，不能遏止；請醫生為他治療，也無法痊癒。
魯國有個儒生，自薦說能治好華子的健忘症。華子的妻子兒女願意拿出一半家產來求取儒生的藥方。儒生說：「這種病，本來就不是卦兆所能占驗，不是祈禱所能化解，不是藥物所能治癒。我試試感化他的心神，改變他的思慮，但願能夠使他痊癒。」於是，把病人放在露天挨凍，華子懂得要求添衣；讓他挨餓，懂得討食物吃；把他關在暗處，懂得要燭火照明。
儒生高興地告訴華子的子女：「這病治得好。但我治療的方法需保密，我家世代相傳，不可以告訴外人。請屏退左右侍候之人，讓我單獨和他在室內相處七天。」華子家人答應了。大家都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但是七天之後，多年的老毛病一下子就根除了。
華子清醒過來，竟然大發脾氣，休棄妻子，懲罰兒女，拿起戈來驅逐儒生。
鄰居們抓住他，問他什麼緣故。華子回答：「從前我健忘，心裏空空蕩蕩，不知道天地是有還是無。現在我一下子明白過來，記起了往事，幾十年來的存亡、得失、哀樂、好惡，紛紛亂亂、千頭萬緒全湧上心頭。我怕將來這許多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也像現在這樣，擾亂我的心境。以後想要這哪怕是片刻的遺忘，還能得到嗎？」
子貢聽聞此事，覺得奇怪，便告訴了孔子。孔子說：「這不是你所能夠理解的啊。」回頭吩咐顏回把這件事情記錄下來。
洪若震--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高級講師，主要研究文字學、古代文獻和古典文學，長期從事語文教育，著有《生鬼文言文》系列。
顧問老師：洪若震
插圖：鍾錦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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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9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