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言：君子的比喻
【明報專訊】明人徐長孺所編《東坡禪喜集》有這麼一個故事：
蘇東坡和佛印禪師一起出城遊玩，佛印稱讚蘇東坡：「看你騎在馬上，就像一尊佛。」蘇東坡卻取笑老友：「你穿著一身玉袈裟，在馬上卻好像一坨大牛屎。」佛印並不生氣，說：「我口出佛，爾口出屎。」惹得眾人呵呵大笑。
佛印心中有佛，口中有佛，在他心目中，眾生皆有佛相，故稱東坡為佛；東坡居士則相反，說人是牛屎，心中所裝何物，可想而知。
這當然是個笑話，但人所看到的世界，大抵是內心世界的投射，故事說的正是這個道理。漢代揚雄曾說：「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法言?問神》)語言是心聲，文章是心畫。心聲、心畫是內在感情的反映，化而為外在的語言、文章。誰是君子，誰是小人，聽其言，觀其文，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內文
景公病瘍
(《晏子春秋?內篇?雜下》)
景公病疽[1]在背，高子國子請[2]。公曰：「職當撫瘍[3]。」高子進而撫瘍。
公曰：「熱乎？」曰：「熱。」
「熱何如？」曰：「如火。」
「其色何如？」曰：「如未熱李。」
「大小何如？」曰：「如豆[4]。」
「墮[5]者何如？」曰：「如屨辨[6]。」
二子者出，晏子請見。公曰：「寡人有病，不能勝[7]衣冠以出見夫子，夫子其辱[8]視寡人乎？」
晏子入，呼宰人[9]具盥[10]，御者[11]具巾，刷手溫之[12]，發席傅薦[13]，跪請撫瘍。
公曰：「其熱何如？」曰：「如日。」
「其色何如？」曰：「如蒼玉。」
「大小何如？」曰：「如璧。」
「其墮者何如？」曰：「如珪。」
晏子出，公曰：「吾不見君子，不知野人之拙也。」
◆注釋
[1] 病疽：
疽，［粵］音追，zeoi1，即癰(［粵］音雍，jung1)瘡，一種毒瘡，大而淺的為「癰」，深的為「疽」，多長在肩部、背部、臀部。病疽，生毒瘡。
[2] 請：
當為「請見」，漏「見」字；或以為這句當為「請于公曰」，漏「于」字。
[3] 撫瘍：
撫，通「瞴」，瞴，［粵］音無，mou4，探視。瘍，［粵］音陽，joeng4，癰瘡。撫瘍，察看癰瘡情况。
[4] 豆：
古代盛食物的器皿，上似淺盤，高足，或有蓋，盛行於商周時期，後亦作為禮器。
[5] 墮：下陷。
[6] 屨辨：
屨，［粵］音據，geoi3，鞋子。辨，皮革裂開。屨辨，皮鞋的裂口。
[7] 勝：
［粵］音升，sing1，勝任，承受得了。
[8] 辱：謙詞，承蒙。
[9] 宰人：古代卿大夫的家臣。
[10] 具盥：
具，準備。盥，［粵］音灌，gun3，洗手的器皿。具盥，準備洗手用具。
[11] 御者：侍從。
[12] 刷手溫之：
指用溫水洗淨雙手，使手暖和。
[13] 發席傳薦：
薦，草席，草墊。發席傳薦，指離開自己的坐席，靠近齊景公的臥席。
◆語譯
齊景公背上長了個大毒瘡，高子、國子請見景公，說：「我們職責所在，應當為您看一看病况如何。」高子上前察看癰瘡。
景公問：「熱嗎？」高子答：「熱。」
「怎麼個熱法？」「像火一樣。」
「它的顏色怎樣？」「像未熟的李子。」
「大小如何？」「像豆口那麼大。」
「凹陷下去的地方又怎樣？」「像皮鞋的裂口。」
高子、國子退下後，晏子請見。景公說：「寡人有病，沒辦法穿好衣冠出來接見先生，有勞先生屈尊進來看看寡人。」
晏子入內，吩咐家臣準備洗手用具，讓侍者拿來毛巾，洗淨並暖和了雙手，這才離開坐席，靠近景公病榻，跪下來請求探視癰瘡。
景公問：「患處熱成什麼樣子？」「燙如太陽。」
「它的顏色怎樣？」「色如青玉。」
「大小如何？」「大如圓璧。」
「凹陷下去的地方又怎樣？」「狀如玉珪。」
晏子退出後，景公十分感慨，說：「我沒見到君子前，真不知道粗野之人的言辭可以拙劣粗俗到何等地步啊！」
●言外言
不落俗套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講述了香菱師從黛玉學詩的過程。黛玉讓香菱以「月」為題做一首詩，香菱交的第一首詩是：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評這首詩「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不雅」就是「俗」。錢鍾書先生〈論俗氣〉言：「俗的意思是『通俗』，大凡通俗的東西都是數量多的，價值賤的；照經濟常識，東西的價值降賤，因為供過於求。」「俗」代表數量多，不新奇。香菱詩中「月桂」、「清光」、「玉鏡」、「冰盤」等，都是前人詠月用過的陳詞濫調，並無新意。「濫」就是「多」， 所以黛玉說它「措詞不雅」。
數多則「降賤」，「降賤」即不高，價值不高，意趣也不高。黛玉曾告訴香菱寫詩「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意」就是「志」，《尚書．舜典》說：「詩言志，歌永言。」詩歌是為了表達內心之「志」，「志」既是志向，也是志趣。志向不高，是俗人；志趣不高，是俗詩。
《世說新語?言語》記載：東晉時，謝安和子侄講論文義，突然下起大雪，謝安問：「白雪紛紛何所似？」侄兒謝朗答道：「撒鹽空中差可擬。」侄女謝道韞卻說：「未若柳絮因風起。」謝朗以「鹽」比雪，謝道韞以「柳絮」比雪，謝安更喜歡謝道韞的答案。南宋學者陳善說，凡下雪先是下米雪，即小雪珠，接下來才是鵝毛大雪，謝朗說是「米雪」，謝道韞說的是「鵝毛雪」，兩個比喻都貼切。但後世學者一如謝安，多認為謝道韞的比喻更佳。為什麼？如南宋詩人劉辰翁所說，謝道韞的比喻「有女子風致，愈覺撒鹽之俗」。
因為「鹽」不如「柳絮」有「風致」，沒有風致，就是沒有意趣，格調不高，顯得「俗」。
〈景公病瘍〉中，高子所用的比喻，如李子、籩豆、破鞋，皆民間常見之用，既「濫」且「賤」，故顯得粗鄙庸俗。而晏子所用比喻，如蒼玉、玉璧、玉珪，皆君子所佩，既「稀」且「貴」，兼帶君子「風致」，當然高雅得多。
大致措詞不雅，立意不高，即落入「俗套」。香菱直做到第三首詩，才贏得「新巧有意趣」的讚譽，「新巧」即措詞不「濫」，「有意趣」即立意不低，也就不落俗套了。
顧問老師：洪若震
插圖：鍾錦榮
[語文同樂 第53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