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杜sir常笑,不是一般的笑逐顏開,而是「哈哈哈哈」式仰天長「笑」。他聲線輕柔,事前叮囑記者訪問不能太長,但訪問逾時,他也只是輕輕地道:「乖,有什麼問題好問了。」隨即又是滔滔不絕。他說起話來眉飛色舞,至情至性:一時作嚎哭狀,一時高歌徐小鳳名曲,一時又裝嗔道:「你都不尊重老人,(我)seven-eleven(71歲)啊!」說到動情處,他沉靜下來,嘆道:「我的思想不是那麼naive(幼稚),但我予人感覺很『細路』。其實我是很感性的人。」
杜sir劇作總被譽為溫情之作,劇中沒壞人、沒懸疑、沒尋常的起承轉合和情節,卻走出一條奇路,賺人熱淚。不論是改編梁蘇記傘廠三代人故事的《人間有情》;描述夜總會四姊妹友情的《我和春天有個約會》,觸動人心的,依舊是人性與人情。《春天》曾多次改編為電影、電視劇,舞台劇多次載譽重演。不少人質疑《春天》四姊妹感情太好,並不真實;劇中姚小蝶苦等男友多年,杜Sir直言:「今時今日?今天鬧翻明天就有另一個了!」然而愈純情愈老套,也就愈多人看,「你以為不能發生的事,他們反而更喜歡看,喜歡看他們想像、希望如此的東西」。
杜sir的溫柔,體現於字埵瘨﹛B對世情的觀察:「我把一些批判、反叛的事,用想像力溫柔地說出來,說得很完美。」明朝小說《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名妓杜十娘被愛人轉賣給富商,憤而把百寶箱沉入江中,投江自盡。世人認為杜十娘貞節、可憐,杜sir卻有另一番看法:「她很貞節為何要做妓女?她沒手段怎會儲到個百寶箱?」他寫《Miss杜十娘》,把杜十娘寫成一個用盡手段、愛猜忌、愛試探的女子,終人財兩失。做人何苦執著,他說:「我沒資格批判一個女人,但我懂寫杜十娘這種人性,(如何)令她走向悲劇命運。」劇本最後,杜十娘大難不死,重回妓寨、捲土重來。杜sir說:「很多人嫌棄我的戲太溫情,因為我想追求utopia(烏托邦),反而不自覺每齣戲都有這樣的結論,並非我不相信世界是邪惡的。」
與劇有緣 秉持編劇良心
6歲參與廣播劇製作,13歲離開廣播界,後執教可立中學,機緣巧合下負責學校劇社,曾是劉德華的班主任,帶領他參與學校劇社的演出。冥冥中,杜sir與戲劇結下不解之緣。編劇多年,他依然秉持「編劇的良心」:「你不要為所寫人物戴光圈,亦毋須過分美化有關人物。(人物)一定要有稜有角才可愛。有些事須無中生有,沒有想像是不行的。」杜sir名作《南海十三郎》,改編名編劇「南海十三郎」江譽鏐傳奇一生。他筆下的南海十三郎,恃才傲物,卻又傲岸不群、風骨峭峻,深得人心。若說杜sir與劇有緣,那他與南海十三郎,是「緣」,更是「玄」。
當年杜sir憑茬X問十三郎侄女江獻珠,寫出十三郎的故事,卻沒讀過他的文章。學者朱少璋把十三郎文章輯集成《小蘭齋雜記》,發現內容與杜Sir創作的劇情不謀而合。文章記載,十三郎母親在生十三郎時難產致死,剛好姓杜,杜sir大感意外,他打趣道:「我當然不是他媽媽,哈哈哈哈。」世事如此巧妙,難道是十三郎母親輪迴,安排杜sir寫出兒子的故事?「若不是我寫南海十三郎,根本沒有人再提起他。一定有些玄妙的『玄』,亦有點緣分的『緣』。」
「一個劇本 娛樂是首要的」
由編劇寫出編劇的故事,杜sir寫出十三郎的風骨、劇作在娛樂和忠孝節義間的掙扎。「一個劇本,娛樂是首要的。」在娛樂與教育意義之間,杜sir說:「要他們(看得)開心,嘻嘻哈哈笑完再想我剛剛看了些什麼?所以我的戲,我大膽說,他們看後回家,會有一兩個星期回味。」
編劇半輩子 回望平生
當初,杜sir因為感情、想像力豐富,放棄穩定教職,成為編劇,展開奇妙旅程。他本以為編劇多年,三千煩惱絲會盡掉;他試過明天要交劇本,卻有十場戲未寫好,生怕腦袋像扭得過緊的發條玩具,「G嚓」一聲,就此壞掉。那時他常做夢,夢見自己在兒時住處晾衫,不是衣服掉到街上,就是晾衫杆掉落,插傷途人。現在他日睡十多小時,像要補回前半生睡不足的覺。他還是每晚發夢,夢見前塵往事,夢見自己還在教書,走來走去卻找不到班房,心媯J急,杜Sir笑道:「其實是想去廁所。」
戲媕艇~,世事變幻。杜sir寫盡悲歡離合,現實中,他6歲獻上初吻、暱稱為「鍾哥哥」的「播音王子」鍾偉明於早年去世;提到好友梁漢威、何偉龍等人,他總要補充:「他死了。」見盡悲歡離合,他已甚少落淚。談到未來,他反問:「我還有未來咩?」他說:「我不怕死,也不會努力去爭取什麼。獎,我已經拿過很多,不餓死就可以了。」他只願香港多出幾位編劇,他們不為賺錢(也不可能),不為獲取成功感,只為引發觀眾反思。當編劇,最重要是能捱苦:「你寫一年以為自己很叻,別人一句『把鬼』就抹殺你一年的痛苦,所以你要抵得別人的批評,亦要對得起自己的藝術良心。」
8年前,杜sir搬入天水圍,家中有窗台沒露台,他開始栽種植物盆栽,但家中只能放兩盆,唯有把作品送給徒弟和疼他的人。離開港台時,碰巧遇上盆景展,杜sir邊看邊歎「好靚啊,好靚啊」,如像初入大觀園的劉姥姥,看什麼都是新奇的;指蚆_隙間生長的植物,他感嘆:「小小的空間,(它們)也不放棄生存的機會。」杜sir老了,縱然看來壯健,但他說「機器」騙不了人。他的血壓、糖尿、膽固醇正常,卻要吃藥維持。芝士蛋糕,他一連吃了兩小塊,只能淺嘗即止。他說,自己愈來愈懶,一個月只游水兩三次,但自豪地說還能追巴士:「要小心,腳與腦要配合得好,不然一跌就『係咁先』。」走過大半生,他嘆世事荒謬,夢魘成為現實;年輕人的心態,他無法觸摸。近來他重拾兒時興趣,繪畫花鳥畫,雀鳥昂首立於梅菊上,如像他筆下的人物,透茪ㄕX時宜的風骨。你說他是個與時代脫節的編劇,他透露正撰寫一齣描述北宋詞人柳永生平的劇作,說的依舊是世間百態,人間有情。
■杜國威部分作品
《人間有情》(1986)
《我和春天有個約會》(1992)
《南海十三郎》(1993)
《Miss 杜十娘》(1996)
文:譚舒雅
圖:黃志東、資料圖片、網上圖片、受訪者提供
場地提供:香港電台
[語文同樂 第27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