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文章簡介
本文寫於1925年,收於魯迅散文集《野草》中。新文學運動於1917年展開,魯迅對這運動抱有極大希望,曾撰《吶喊》為這「文化運動」作先鋒(可參考《吶喊?序》)。但沸沸揚揚過後,中國的政治狀?並未變好,而周氏兄弟(魯迅與周作人)亦於1923年反目。「後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麼變化,並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不過已經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隨便談談。有了小感觸,就寫些短文,誇大點說,就是散文詩,以後印成一本,謂之《野草》。」(《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
《新青年》是推動新文學運動的主要刊物,胡適和陳獨秀倡議新文學運動的宣言,就是發表在《新青年》上。不過幾年,推動新文學運動的朋友不單如風雲散,更有變成不相往來,甚至相互攻伐;魯迅的失望是可想而知的,而〈希望〉就正反映其時魯迅的看法與感受。
(第1段)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第2段)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
(第3段)我大概老了。我的頭髮已經蒼白,不是很明白的事麼?我的手顫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麼?那麼,我的魂靈的手一定也顫抖着,頭髮也一定蒼白了。
(第4段)然而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第5段)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和報讎。而忽而這些都空虛了,但有時故意地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後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陸續地耗盡了我的青春。
(第6段)我早先豈不知我的青春已經逝去了?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墜的胡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雖然是悲涼縹緲的青春罷,然而究竟是青春。
(第7段)然而現在何以如此寂寞?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麼?
我只得由我來肉薄①這空虛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聽到Pet?fi Sándor②(18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甚麼?是娼妓:
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
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
你的青春——她就棄掉你。
(第8段)這偉大的抒情詩人,匈牙利的愛國者,為了祖國而死在可薩克兵③的矛尖上,已經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詩至今沒有死。
(第9段)但是,可慘的人生!桀驁英勇如Pet?fi,也終於對了暗夜止步,回顧着茫茫的東方了。他說: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④
(第10段)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縹緲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
(第11段)然而現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
(第12段)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但暗夜又在那裏呢?現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青年們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於並且沒有真的暗夜。
(第13段)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註釋
①肉薄:以肉體挨近
② Pet?fi Sándor:
裴多菲?山陀爾(1823-49),匈牙利詩人、革命家。曾參加1848年至1849年間反抗奧地利的民族革命戰爭,在作戰中英勇犧牲。他的主要作品有《勇敢的約翰》、《民族之歌》等。這裏引的《希望》一詩,作於1845年。另一格言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更是膾炙人口
③可薩克:
通譯哥薩克,原為突厥語,意思是「自由的人」或「勇敢的人」。他們原是俄羅斯的一部分農奴和城市貧民,15世紀後半葉和16世紀前半葉,因不堪封建壓迫,從俄國中部逃出,定居在俄國南部的庫班河和頓河一帶,自稱為「哥薩克人」。他們善騎戰,沙皇時代多入伍當兵。1849年沙皇俄國援助奧地利反動派,入侵匈牙利鎮壓革命,俄軍中即有哥薩克部隊
④這句話出自裴多菲?山陀爾1947年7月17日致友人凱雷尼‧弗裡傑什的信
■學習要點
比喻「以實寫虛」
前期介紹張文光《梵高的房間》(刊於3月17日243期)時,曾指出作者運用了「以實寫虛」的手法,而本期閱讀材料同樣運用了「以實寫虛」的手法。「寂寞」、「希望」和「青春」是抽象的概念,不易說明。魯迅同樣運用了「比較」(以往與現在、盾前與盾後)和「比喻」(盾、血、鐵、火焰、毒、空虛中的暗夜、星、月光、僵墜的胡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寫出「寂寞」、「希望」與「青春」的含義,且更進一步抒情、表意。
大量的「比喻」不單化虛為實,也豐富了文章的內容,使讀者聯想連篇。
[語文同樂 第25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