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總是等到頭髮很長了,怎麼梳理都不聽話,鬢角翹起來,像鍾馗鬚髮怒張,可能會嚇壞西裝筆挺的妖魔鬼怪,這才想到要理髮。可是,經常又忙得抽不出空,只好拖荂A反正頭髮蓬鬆長亂,有時還會得個「不修邊幅」的諛稱,並不妨礙自己每日的作息。偶爾在早晨漱洗的時候,會想到李白的《秋浦歌》:「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堙A何處得秋霜?」解詩的學者總說,此詩是首抒憤詩,以誇張筆法反映了李白的激憤,感到壯志未酬,卻已年華老去。我看到鏡中的自己,也是白髮叢生,如離離原上草,會發奇想,感慨現代人需要經常理髮,不能像古人那樣把頭髮盤成一個髮髻,插上一根簪就算了事。看到鏡中白髮逐漸取代黑髮,雖然也會興起時不我待的惆悵,卻從來不曾出現激憤之感,就想,李白不能算是「憤老」吧?「緣愁似個長」的口氣,也不像激憤之詞啊?李白攬鏡自照,梳理披下來的滿頭白髮,有茧L限傷感,甚至冒出詩人獨有的無羈想像,抱怨鏡中不知來自何處的秋霜,染白了自己的頭髮。假如時空可以穿越,或許讓李白去理個髮,打理一下儀容,傷感是否可以紛紛薙[1]除了呢? 最近到台北考察,順便回到四十多年前的舊居,探望弟妹。弟弟老來俏,留了個馬尾頭,從此不必理髮,盤在頭頂,像個道士,自然垂下肩頭,上半身背影似娉婷少女,腰臀以下卻似河馬,被我取笑了一番。想到自己的頭髮已如雜草叢生,就問附近有沒有理髮店。弟弟說,父親過世前理髮的那間小舖還在,一理三十年,不曾與時俱進,沒進過五光十色的髮廊。父親離世十多年了,小理髮舖的老闆還是那個阿丘。一間小舖,養活了一家人,養大了三個子女,都已經成家立業了。 理髮舖在巷口一排住家公寓的底層,很不起眼,只有一個小小的招牌「理髮」。推開門,屋堥S人,眼前是兩張理髮椅,一位半禿的老者聞聲走出來,帶點疑惑的眼神,問我,「理髮嗎?」我點點頭,他示意讓我坐下,拿了一條毛巾,圍在我頸後,然後抖了抖罩住全身的塑料布,身手倒是十分利落。我說,剪短就行,簡單最好。他比了比手勢,問我是否把兩鬢雜草一般的亂髮都薙掉,我點點頭。他開始理髮,一言不發,沉默如松樹,我也沒說話,安靜如山石。屋堥S有別人,兩個人像演默劇一樣,只聽到電薙刀刷刷剪過頭髮的聲音。我突然說,「我爸爸以前都來你這堬z髮的。」他一愣,停下手,問,「你爸爸是哪一位?」我說,就住在後面那條巷弄的鄭老先生,已經走了,十年了。理髮的老者急切地說,「我在這堬z髮,四十年了。鄭家每一位,我都認識的,你是?」 腦海堿藒M閃過賀知章的詩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問我的,也是個老者了,頭頂半禿,一件汗衫遮不住鼓出來的肚腩,跟我當年認識的阿丘,剛當完兵回來開了理髮舖的少年郎,清瘦的臉龐帶荋X分土氣,怎麼也連不上。就說,四十年前,你剛開理髮舖的時候,還在街對面,我去理過髮的,後來就出國了。我父親倒是在你這堙A理髮三十年,沒換過地方。阿丘的胖臉堆滿了笑,「啊啊,你是老大啊。四十年了啊。你弟弟也在我這堬z髮的,這幾年時髦起來,留了馬尾,不來理髮了,倒還時常在街上見面。你家的人,我都認識的,怎麼一直沒有見到你呢。」我告訴他,四十多年來,浪[海外,現在人在香港,不常回來。阿丘笑蚖﹛A「剛才你進來,我以為你走錯地方,沒敢跟你講話。我這堻ㄛO街坊老顧客,沒有外面人來理髮的。」 我回到自己的舊居,一晃四十年,街坊都不認識了。阿丘理完了髮,嘆了一聲,「一轉眼我們都老了,真是人生如夢啊。」我謝了他,問多少錢,他說兩百五。我給了他三百,說不要找了。他彎虒y謝我,一直送我到門口。 ◆註釋 [1]薙:粵音「替」,通「剃」 文:唯風老師 插圖:謝偉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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