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今朝有酒且神遊〉 鄭培凱
1> 讀書有感,不吐不快,是讀書人的習慣。有相知的朋友,可以相互討論,分享心得,是一大樂事,如陶淵明說的「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平素讀書,卻是經營孤寂事業的情G為多,像柳宗元詩句的境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一個人在書桌前孜孜矻矻,獨釣寒江雪,並不一定意在知識的漁獲,而是習慣了寒風鑽進蓑衣可以提神的宿命,面對蒼涼的嚴冬大地,讀前人生命感懷的記錄,我讀故我在,與古人共享歷史孤寂的滋味。當然,讀書不總是為了體味歷史的孤寂,而經常能得到有用的知識。只要不是跟自己過不去,飲鴆止渴,浪費生命,去讀當代流行的垃圾書,澄心靜思,讀讀古書,都能有助思辨,讓人理解知識結構的歷史演化,思考文明發展的意義。讀一本傳世久遠的經典,開卷總是有益,雖然一開始感到艱澀,可是就像聰明而有耐心的烏鴉,把分分鐘鐘當作小石子,扔進書籍的水瓶中,功夫不負有心人,早早晚晚,能夠喝到書中的智慧靈水。
2> 讀書而得ㄤo,就有感想,有了感想,就要記下,以免靈感像一陣風,轉頭就忘了,去似朝雲無覓處。我讀書的習慣,經常和古人一樣,把感想以批語的形式,直接寫在書頁的天地頭上。有時洋洋灑灑,一發不可收拾,佔滿了書頁原有的留白,抹殺了書版設計的視覺美感。眉批、旁批還不夠,胸中塊壘還得繼續宣泄的時候,就只好另寫劄記了。寫劄記與隨手批語不同,不僅是記下吉光片羽,還得說出個道理,解釋「問題意識」,為什麼非得大張旗鼓,喋喋不休。想來古人也有同樣的經驗,讀書而有感想,就在書上寫批語,感想太多或有所辯駁,就需要寫劄記,由此而衍發成文章。有些劄記,長篇累牘,非常認真,或許還有傳世不朽的用心,像顧炎武的《日知錄》、趙翼的《廿二史劄記》,就不是隨手寫下的雜感,而是博覽群書,考證論辯,累積成學術研究的材料。
3> 余生也晚,屬於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嬰兒潮」,成長在六十年代,不知不覺接受了現代學術的實證研究訓練,又經歷了七十年代質疑現代主義的文化反思。讀書寫劄記,居然符合傅斯年所說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學術要求,不只是做一個書房媗狙悛瘍狙悀H,還有了強烈的平民意識,不怎麼信任士大夫階級的學術霸權觀點。圖書館塈鉹暰m還不夠,還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討論歷史問題,非得到當時的歷史場景去觀察一番,想想不同立場的人有什麼不同的處境,否則心媮`覺得不踏實。記得以前讀英國史學家柯靈烏(R. G. Collingwood)的《歷史的觀念》,堶掩”鴠L回到歷史古戰場,似乎聽到了人喊馬嘶,劍矢交擊,在想像中身歷其境,進入一種歷史「幻覺」(hallucination)的狀態。有人批評他,說這不是客觀的歷史認識,是「哲學幻覺」,把現代的個人想像注入了歷史研究。我倒是覺得柯靈烏所說的「身歷其境」研究法頗有道理,讓我想到司馬遷「行萬里路」的經歷。《漢書.司馬遷傳》說:「遷生龍門[1],耕牧河山之陽[2]。年十歲則誦古文[3]。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4],浮沅湘[5]。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6],觀夫子[7]遺風,鄉射鄒嶧[8];阨困蕃、薛、彭城,過梁楚[9]以歸。於是遷仕為郎中[10],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筰、昆明[11],還報命。」足[幾遍當時所知的世界,可謂見多識廣,通達世情,才能寫成「究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記》。
4> 寫劄記,沒那麼大的野心,不過,研究一個小問題的時候,還是結合了自己的經歷,以獅子搏兔的精神,全力以赴。把中國文史相關的劄記收成一輯,從黃帝大戰蚩尤說到陳寅恪有個間諜弟弟,也真是汗漫無際,有似陶淵明飲酒詩序所說:「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故此,題書名曰《今朝有酒且神遊》。
(刊於《明報》〈世紀〉,2013. 9. 29)
■註釋
[1] 龍門:山名,在今陝西韓城縣。
[2] 河山之陽:河山的南面。
[3] 古文:指《尚書》、《左傳》、《國語》。這些書籍在司馬遷時,是用大篆(秦未統一文字前,諸地所用的文字)寫成的,故名古文。
[4] 江淮、會稽、禹穴、九疑:都是地方名。
[5] 沅湘:指沅水、湘水,俱在湖南境內。
[6] 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
汶、泗是河流名,在山東省。齊指齊國,魯指魯國。兩國首都俱在山東。講業,研習學問。
[7] 夫子:孔子。
[8] 鄉射鄒嶧:
「鄉射」,古代於春秋二季舉行的射箭之禮。射禮用來訓練體魄與品德。鄒即今山東鄒縣;嶧,山名,在山東鄒縣。
[9] 阨困蕃、薛、彭城,過梁楚:
蕃、薛、彭城,梁、楚都是地方名。阨困,遭遇困境。
[10] 郎中:皇帝侍從官。
[11] 西征巴蜀以南,略邛、筰、昆明:
巴蜀、邛、筰、昆明,地方名。征、略俱指受命到某地公幹。
文:唯風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