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經中文：心急吃不得雞蛋——藍田性急
【明報專訊】早在上一世紀，廣東人就喜歡用「竹升仔」或「竹升妹」來稱呼出生在美國的華人移民子女。「竹升」即竹杠，因為粵語「杠」與「降」同音，廣東人覺得「降」音意頭不好，以正面的上升之「升」代替負面的下降之「降」，「竹杠」遂改名「竹升」，用大竹杠壓製而成的麵就叫「竹升麵」。
出生於美國的華人移民二代，雖有華人外貌，卻不諳中華文化，沒了「本心」，恰似空心的竹杠；另一方面，也未能完全融入美國主流社會，東西兩頭不到岸，與中間多節、兩端不通的竹杠也有類似之處。因而有了「竹升仔」、「竹升妹」的外號。
之後「竹升仔」、「竹升妹」逐漸被「香蕉仔」、「香蕉妹」或「香蕉人」所取代。香蕉黃皮而白心，也能夠形象地代表有黃種人的皮膚、內裏受西洋白種人文化影響而「白化」的海外華人移民後代。
近些年來，伴隨着經濟影響力，中華文化的影響力也與日俱增，熱愛中華文化的歐美人亦復不少，這些人常自稱「雞蛋人」。和外黃內白的「香蕉人」相反，「雞蛋人」外白而內黃，有白種人的膚色，內心卻深慕東亞黃種人文化。
只是，「雞蛋人」可能不知道，「蛋」這個字要到宋代才出現，之前禽類的蛋叫「卵」或「子」，如下文魏晉時人就稱雞蛋為「雞子」。在漢語語境中，「卵」、「雞子」皆不甚雅馴。新西蘭裔香港藝人陳明恩自稱「奶黃包」，同樣的白皮黃心，比「雞蛋人」好聽多了。
■古文篇章
藍田性急(《世說新語?忿狷》)
王藍田【1】性急。
嘗食雞子【2】，以筯【3】刺之，不得，便大怒，舉以擲地。雞子於地圓轉未止，仍【4】下地以屐齒【5】蹍【6】之，又不得，瞋【7】甚，復於地取內【8】口中，齧【9】破即吐之。
王右軍【10】聞而大笑曰：「使安期【11】有此性，猶當無一豪【12】可論，况藍田邪？」
■註釋
【1】王藍田︰王述(303-368)，字懷祖，太原晉陽(今山西省太原市)人，東晉官員。王述父王承，封藍田縣侯，王述繼承爵位，故稱「王藍田」
【2】雞子︰雞蛋
【3】筯︰同「箸」，粵音住，zyu6，筷子
【4】仍︰因此，於是
【5】屐齒︰屐，粵音劇，kek6，木製的鞋子，木屐底部前後有凸出像齒的部分，稱「屐齒」
【6】蹍︰粵音展，zin2，踩，踏
【7】瞋︰粵音親，can1，憤怒，生氣
【8】內︰同「納」，放入
【9】齧︰粵音熱，jit6，咬
【10】王右軍︰王羲之(303-361)，字逸少，瑯邪臨沂(今山西省臨沂市)人，東晉書法家。官至右軍將軍，人稱「王右軍」
【11】安期︰王承，字安期。王述的父親，南渡後東晉名臣，名望很高，曾任東海太守
【12】一豪︰豪，通「毫」。一毫，一根毫毛，形容細微或很少
■語譯
王藍田性子急躁。
有一次吃雞蛋，拿筷子去戳，戳不進去，於是大發脾氣，一把抓起雞蛋，丟到地上。雞蛋在地上滴溜溜轉個不停，他就跳下地，用木屐齒踩，又沒踩着。他憤怒之極，再從地上把雞蛋撿起來，放入口中，狠狠咬破，隨即吐出來。
右軍將軍王羲之聽說這件事，大笑道：「即使是他名望極高的父親王安期有這樣的性子，也一點都不足取，何况是兒子王藍田呢？」
■正經之外
「蛋」是怎麼來的？
上古有「卵」字而無「蛋」字，凡鳥雀、蛇龜、蟲魚所產的蛋皆稱為「卵」。如《孫子兵法?兵勢》：「兵之所加，如以碬(碫)投卵者，虛實是也」，「碫」即磨刀石，「卵」就是雞蛋，拿堅實的石頭砸脆弱的雞蛋，就是以實攻虛。
「卵」也可指睾丸，出於不雅語言的忌諱，東漢開始，人們逐漸用「子」代「卵」，專指禽類的蛋。「子」的本義就是小孩子或動物的後代，禽蛋當然就是禽之「子」。從魏晉南北朝到隋唐，「子」基本上代替了「卵」。如古代傳說稱「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三國東吳徐整《三五曆記》)，說的是宇宙形成之前天地未分，一團模糊，就像一顆雞蛋，其中孕育了盤古大神，之後才由他來開天闢地。〈藍田性急〉中的雞蛋也寫作「雞子」，同樣道理，這一時期鴨蛋叫「鴨子」，鵝蛋叫「鵝子」。
然而中古時期，名詞加詞尾「子」的現象也逐漸普遍，像男人稱「漢子」，女人稱「孃(娘)子」，還有「燕子」、「帽子」、「豆子」、「種子」等。那麼，問題來了：「雞子」指的到底是雞，還是雞卵？「鴨子」指的到底是鴨，還是鴨卵？同一個詞，有了兩種意思，造成釋讀上的麻煩。
於是，代表禽蛋的「子」又要換一種說法。到了宋代，「彈」、「蛋」等字出現了。
「彈」比較容易理解，因為「卵」字古代有時也寫作「丸」，彈丸、禽卵皆為圓狀之物。宋人因而以「彈」代「丸」，稱禽鳥之卵為「彈」，如鴨卵就叫「鳧彈」。
至於「蛋」，原本寫作「蜑」。《說文解字》：「蜑，南方夷也。从虫，延聲」，「虫」是蛇，古代中原人有種族歧視，好用蛇蟲稱呼南方民族，如「蠻」、「閩」等字，都是「虫」字旁，「蜑」也是。蜑人生活風俗獨特，祭祀的是蛇神，以舟船為屋，長期住在水上，陸地上的人不免目之為異類。「蜑」的聲符「延」後來簡化為「疋」形，「蜑」遂寫作「蛋」，「蜑人」也多寫作「蛋人」。「蛋」、「彈」音近，「蛋」字也被借以代表禽鳥之「卵」。
有趣的是，日本受中國影響，也用「子」來代表禽卵。雞蛋日語原本叫「?の子」，意思是蛋殼內即將孵化的孩子。後來易為「玉の子」，和中文「彈」、「丸」一樣，「玉」就是球狀、圓形的東西。「玉の子」又簡化為「玉子」，日語雞蛋一詞，或寫作「卵」，或寫作「玉子」，發音都是「たまご」，分別在於「卵」一般指生蛋，「玉子」一般指熟蛋。
對雞蛋的稱謂，日語保留了中國上古至隋唐的「卵」、「子」等字，還沒有進化到「蛋」。
■實戰篇
1. 王藍田發怒的原因是？
一、以箸刺雞子不得
二、以屐蹍雞子不得
三、以口齧雞子不得
四、為王右軍所恥笑
(A)一、二
(B)三、四
(C)一、二、三
(D)以上皆是
2. 試判斷以下陳述：
王右軍認為王藍田不如王安期。
□正確
□錯誤
□無從判斷
3. 作者如何描寫王藍田「性急」之狀，試舉原文加以說明。
■參考答案
1. A
2. 正確
3. 作者善用動詞來刻劃王藍田「性急」之狀，吃蛋則以筯「刺」之，刺之不得，又「舉」以「擲」地；繼而以屐「蹍」之，蹍之不得，又取蛋「內」入口中，「齧」而破之，隨即「吐」之。「刺」、「舉」、「擲」、「蹍」、「內」、「齧」、「吐」等動作既見速度，又見力度，配合「怒」、「瞋」等神態，生動展現了人物急躁粗魯的性格。
■洪若震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高級講師，主要研究文字學、古代文獻和古典文學，長期從事語文教育，著有《生鬼文言文》系列)
文：洪若震
圖：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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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4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