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迷因：地下室生活記趣
【明報專訊】朋友自遠方來，是非常高興的事情，但如果朋友提出住進你家，要考慮的事情便多起來了。香港的居住環境，不用解釋，好像是大家接納了的絕症狀態。一般家庭的細小生活空間，如能伸展一下手腳，做點運動，已很不錯，香港家庭因此甚少接待朋友。然而，這次來到紐約布魯克林(Brooklyn)探望M一家，讓筆者明白，就算居住環境再寬敞，接待朋友最珍貴的還是人情味。
M一家六口，三代同堂，住在布魯克林一間予人謙遜感覺的小屋。小屋有三層，地下是大廳及廚房，一家人吃飯看電視的地方；一樓是睡房，M的媽媽、弟弟及兩個兒子住在這層；小屋還有地下室，香港人一般稱之為「地牢」，M與太太住在這裏。M一家認為我不該花錢住曼哈頓的酒店，如此讓我一直以為他們有多餘的房間，還心想：美國的房子應該很大吧？豈料，為了我的到訪，M和太太竟把地牢讓了給我，他們則暫時搬到兒子的房間。我走上一樓看看，四人與家具擠在一起，想必兩個就讀中學的兒子對這安排最有意見。
就這樣，我住在地牢近一個星期。這地牢說是房間，其實該稱為儲物房，大大小小的物件散佈房內每個角落，儲備了各家庭成員的生活所需。躺在牀上，望着地牢頂部唯一的窗戶，欣賞在路面走路的鞋子，聽着人們偶然經過的聲音，是我從未擁有過的觀察角度。地牢的氣氛徐徐帶我回到過去，這種視角不全然陌生——記憶回到自己成長的尖沙嘴社區，記起不少地牢……金巴利道的一些舊樓，地牢設時裝店；亞士厘道也有地牢，現在還是西餐廳。我小時候應該曾經站在這些地牢店舖的窗戶前，抬頭望向走在尖沙嘴的摩登鞋子。
長大後，我經常在電影中看到紐約的地牢，現在有機會親身住進去了。地牢的入口在廚房，我被食物的味道包圍着。早上醒來，輕輕推開廚房和地牢之間的小門，會見到M不同的家庭成員在準備早餐，煲水啦、煎蛋啦、烤麵包啦……我好像個不速之客，走進別人的生活空間，甚至有種誤闖電影拍攝現場的感覺。然而，M一家的親切態度，令我這個局外人很快便融入他們日常的節奏，一起在微暗的燈光下準備早餐。
然而，躺在牀上，我想像地牢的生活也可能是很孤寂的。地牢自成一隅，有獨立的大門口、廚房及廁所，根本可以租給另一個家庭居住。如果外人租下這地牢，那道連接廚房的小門便會關閉。我幻想一個人在地牢生活，只能隔門聽着樓上廚房熱鬧的聲音，幻想人家晚飯時的對話，這將會是另一種心情。
我很感謝M一家的招待，讓我重回與親人相處的日常場景，在這離散的時代，這種情感特別珍貴。在離開布魯克林的早上，我再次躺在牀上，望向頭頂的窗戶，想說聲再見。此時M和媽媽突然出現，我聽到他們在討論怎樣打理地面的花草，他們輕輕跟我揮一揮手，然後繼續回到日常對話之中。我的地牢生活，有幸地，以這美好的畫面完結。
文、圖：黃淑嫻
■黃淑嫻：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香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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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6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