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行動作為目的——讀廖宏霖〈身為動詞〉
【明報專訊】著名編劇麥基(Robert McKee)在《故事的解剖》中提到,故事通過衝突達到變化,而衝突由動作構成,動作導致選擇,人物生活中情景的轉折也因此發生。一個好故事,不應沒有任何轉折。人眼總是容易被動態畫面吸引,文字創作亦是如此。若我們使用的詞語真如法國哲學家和思想史學家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說是「世界樣貌的表徵」,那麼改變世界原貌的,或許便是動詞了——「動詞恰恰處於符號正在成為語言的地方」。台灣詩人廖宏霖的〈身為動詞〉,便強調了動詞無可替代的功能。◆
我們穿越「穿越」這個詞
從後排站起來
我們解散「解散」這個詞
把可以被盤查的一切全部交出去
我們攜帶「攜帶」這個詞
這是唯一可以被留下的證物
我們給出「給出」這個詞
如同編寫一封永遠失效的遺囑
我們不是要磨平語言的鋸齒
而是要讓它吻合某種理想的角度
為了轉動而不是肢解發聲的器官
為了鬆開而不是拴緊想像的瓶子
身為動詞
我們從來不是被困住
而是被「困住」困住
身為動詞
表達就是一種理解◆
把動詞還原為動作 掙脫語言枷鎖
台灣作家孫梓評在《生活的證據:國民新詩讀本》中提到,〈身為動詞〉與波蘭詩人辛波絲卡(Wis?awa Szymborska)的〈三個最奇怪的詞〉相似(當我說「未來」這個詞,/第一音方出即成過去。/當我說「寂靜」這個詞,/我打破了它。/當我說「無」這個詞,/我在無中生有)。辛波絲卡對事物持有的懷疑令她常以戲謔的態度重審語言,〈三〉每句都在否定前述文字的表面義,無疑揭示了語言與真相間絕對存在的落差——物一旦變成詞,它將困囿於該詞所附帶的意思。
廖宏霖同樣從字詞自身展開聯想,與辛波絲卡不同的是,他所選的「穿越」、「解散」、「攜帶」、「給出」和「困住」皆是動詞,似乎暗示能夠打破語言僵局的,就是動詞指代的行動——正是動詞讓主詞和其他詞聯繫,交換融匯各自的功能。承辛波絲卡之意,動作一旦變成動詞,必降格為無法行動的字符。於是,動詞的義務便是要拒絕被詞取代,要讓動詞行動起來。所以詩人才要穿越「穿越」、解散「解散」、攜帶「攜帶」、給出「給出」,只有把這些已淪為符號的動詞還原為動作,才能掙脫語言的枷鎖,不被「困住」給困住。如福柯所說:「哪堸妗突然湧現,哪奡N是語言的入口。」
首4段的連續行動之後,詩人接茠磼自己活化動詞的目的:我們讓語言掙脫枷鎖,轉動發聲的器官,並不會讓語言的鋸齒變平變鈍;相反,語言會在實踐和行動中建立最適合當下的規則(讓它吻合某種理想的角度)。通過想像理想的語言,建構理想的生活形式。
詩作副標題是「給所有為了說話而沉默的人」,因此詩中的「我們」除了意指動詞,還指代每個渴望透過行動及言說改變現狀的人。行動是實行精神自由的前提,雖然我們自降生起不得不接受既定的生活形式,但仍可借助活用動詞,通過解放被動詞掩蓋的行動,想像和打磨新的生活形式。我們並非因為有目的才行動、言說、書寫和表達,而是這一切本身就是目的。
福柯說:「凡是不存在動詞的地方……我們不可能說存在蚖y言。」動詞之所以能夠撬動語言的板塊,正因為它所指涉的行動有無窮的力量。於是,當我們再次想起王安石如何在〈泊船瓜洲〉媗死氣沉沉的語言之岸變得青b盎然,不難發現他想改動的,就是動詞所處的位置。
文:嚴瀚欽
圖:Maria Petrishina@iStockphoto
■作者簡介:嚴瀚欽 - 文學創作班導師,podcast節目《今晚See詩先》主持人之一。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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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5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