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要決心忘記 我便記不起——三島由紀夫〈盛夏之死〉
【明報專訊】自從有了AI寫作的程式，「這個人說話／寫東西很AI」就是我心裏常常冒起的評價。公式化、單調，就是文學創作的敵人。那麼要數最不AI的作家是誰？其中一位，可能就是近代日本文豪三島由紀夫了。比如看到絕美的金閣寺，想到的不是保育它，而是讓它在燒毁中得到幻滅的美感昇華。三島從踏入文壇，到他那惡名昭彰的死，都語不驚人死不休，在奇詭的筆端下，透露複雜幽深的人性。這次介紹他早期的中篇小說〈盛夏之死〉(1952年)，據真實事件寫成，我覺得讀完之後背後有股涼意，才算是讀懂了它。
■小說撮要
生田朝子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一個盛夏的某天，朝子、6歲的清雄、5歲的啟子、3歲的克雄和丈夫的妹妹安枝，來到伊豆半島南端A海濱的永樂莊。安枝性情溫淑，已經過了適婚年紀，從家鄉來到東京依附哥哥一家生活，幫忙做家務和照顧孩子。
下午，朝子正在房間小睡，三個孩子和安枝到海邊玩耍。盛夏的陽光蘊含着憤怒，三個孩子在岸邊玩水，抵抗海水漲落的衝擊。在安枝觀察自己身體的一瞬後，她發現清雄和啟子不見了，隨後看見小小的身軀被海水冲走，好像是清雄的身影。一股巨浪突然拍打她的胸前，引發她心臟病發作。
朝子從午睡中被叫醒，趕到現場，在安枝的屍體旁哭喊，幾小時後才想起兩個孩子。經過一夜打撈，可以確定孩子已被海浪捲走了。朝子不敢打電話，改用電報通知丈夫(名叫勝)。勝焦慮而孤獨地趕到了當地，朝子哭着說了一句丈夫盼望聽到的「對不起」。
朝子漸漸因為大家的責備感到怨恨，在喪禮上，她比她想像的還要堅強，內心卻被自責、憎惡、驚訝、漠然等種種情緒支配，以至形成空洞無力感，她甚至期待某種懲罰，來讓一切得以解釋和解決。
隨着時間推移，朝子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同時寵愛着她唯一的孩子克雄。不管她的意願如何，這段時間都是忘記這椿悲劇的過程，而朝子對自己的健忘和冷酷感到震驚。朝子哭着向孩子們的靈魂道歉，因為她如此健忘和冷漠，這與任何母親都不一樣，朝子覺得應該盡力去感受這種悲劇，她想，活着是多麼殘酷。
隆冬時節，朝子懷孕了，然而，她在這件事之後感受到深刻的絕望：朝子感受到了儘管如此不幸、卻沒有發瘋的絕望，保持理智的絕望，人類感情貧乏的絕望。夏末，她生下了一個女嬰，叫做桃子，一家人很幸福。
夏末，桃子出生後的第二年，也就是事件發生兩年後，朝子告訴丈夫她想去 A 海岸。勝感到驚訝並反對，但朝子三度提出同樣的建議，他們最終決定還是要去。勝問她為什麼想重回傷心地，朝子說她不知道。海灘上站着一家四口，當勝看着朝子的側臉時，她正抱着桃子，目不轉睛地盯着大海，似乎在等待什麼。勝正想問朝子在等什麼，但他在一瞬間覺得不用問也能明白，於是緊緊握住兒子克雄的手，不肯放開。
■文本分析
據說三島在這篇小說故意用一般小說相反的結構，即把結局放在最前，然後緩慢地展開人物的心理，當中的心理張力形成驚慄的效果。他又表示這部作品的「眼睛」在「最後一行」，所以全文最後一行的意義非常重要，可以引導讀者作種種大膽的假設。但先讓我們感受一下倖存的朝子在突如其來的悲劇之下，所受的精神衝擊與多變心理的來龍去脈。
1．反覆的心情與幽深的人性
小說中常常見到朝子的一種心情被另一種心情佔據，或者本應有的感受被另一種感受分散了、或轉化了。
//朝子疲憊至極，陷入一種麻木而遲鈍的心情之中。沒有悲傷。她想起了孩子，問道：「孩子呢？」
……
在搶救安枝的四個小時期間，沒有一個人發現朝子的另外兩個孩子不見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旅館裏的人們總是看見三個孩子在一起玩耍。而且，無論怎樣驚慌失措，身為母親，卻沒有直感到兩個愛子的死，這也是件奇怪的事。
……
朝子害怕和丈夫見面。她覺得那就像是和這次事件的審判官去見面似的。但是遲早是要見面的。見面的時刻在一步步臨近，她感到簡直就像另一件不幸事件就要降臨一般。//
因為丈夫妹妹安枝在海灘上的急救維持了四個小時，這種眼前可見的生命消亡，比起兩個孩子失蹤，帶給人更直觀和強烈的感受。或許再加上身為母親而委託他人帶的罪咎感，讓她在孩子的死亡上，沒有流露本應更多的悲傷。而文中偶有顯露的男尊女卑，讓她的害怕冲淡了她原有的悲哀。
2．夏天的意象
讀者心中一定會有疑問：朝子內心真的對死去的子女那麼快就淡漠了嗎？這真不好解釋。作品以夏天為題，夏天的意象可能呈現一些端倪：
//近來，克雄不論對媽媽提出什麼要求，都不會得不到滿足。爸爸也好，媽媽也好，都溫和得令人不快。而他則像個玻璃玩具似的，被小心謹慎地保護着，橫過馬路時更不得了：母親敵視似地盯着那些並排停在停車線後的卡車和公共汽車，抱着克雄跑過去。
……
朝子想，夏天快點過去就好了。夏天這個詞，總使人聯想到死亡與腐爛。在這輝煌的、夏末的晴光中，就蘊含着腐爛時的熱氣。//
讀者可以想像，唯一的兒子克雄承受了比以往多很多的愛，朝子母愛的付出甚至近乎瘋狂程度。她由內疚憤怒到質疑沒有做母親的資格，到為不再夢到死去的長子和二女自責不該如此健忘和薄情，及後沉溺於打扮陪同丈夫出席社交場合「演戲」，直至重新「正視生活」並把精神封閉在縫紉機當中。但是，她終究沒有讓悲哀那麼輕易消逝，她先是驚異這種「輕易」，及後又萌生各種罪愆來加諸自己身上，以致形成揮之不去的陰霾，感到活着是一件殘酷的事，這又足見她對死去兩子女的深情。
夏天是陽光燦爛的時候，是事物發軔和消亡並存的時候，三島用生死並存的夏天，呈現出真誠面對內心感受，雖深刻卻又十分痛苦。
3．末句的留白
來到了末句：「勝毛骨悚然地使勁握緊了拉着克雄的手。」這裏可能有很多解讀的方式，篇幅所限，以下只是其中一種可能的解讀——配合前文，勝一路以來認為壓抑的朝子，有可能作出傷害克雄的怪異行為。而朝子真正所想，只不過代表着她已完全消化過往回憶的陰霾。全文走筆至此，在主題上添了一層更為悲哀的餘韻：真誠面對內心的人，似乎更不容易被人了解。
■作家簡介
三島由紀夫本名平岡公威，1925年出生於東京。1947年自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通過高等文官考試，進入大藏省任職，隔年離職開始專職作家生涯。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在世界文壇享有高度聲譽，曾三度提名諾貝爾文學獎，也是二戰後西方譯介最多的日本作家之一，以《假面的告白》、《禁色》、《潮騷》、《金閣寺》、《豐饒之海》等多個長篇小說馳名。
文：雷國威 -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圖•arvitalya@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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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3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