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迷因：那天，穿上未來的過去
【明報專訊】我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一絲不掛地從母親的身體滑出來，但呼吸與穿衣幾乎在人生中同步開始。小時候，一般是父母為我們選擇衣服，還未學懂說不，但那天總會來臨，我們突然明白到自己其實想穿什麼、不想穿什麼。
開啓穿衣觸覺的一天
筆者的那一天是在小學時期。我家有個很大的入牆衣櫃，佔據了一面牆；掛在內的衣服要比我高，全是父母的，又以父親的為多，母親是節儉的人。有一天，我打開衣櫃，在眾多西裝中，看到一件深藍色的大褸，從頂部一直垂下來，好像是電影中的巨人站在面前，在陽光下看到其簡約的設計。印象很深刻，但當時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來。大了一點點，看到周潤發在電影《英雄本色》(1986)穿著「Mark哥褸」時，不禁大叫了一聲：這不就是父親的大褸嗎？他比周潤發還要早穿呢。一直很想問父親，當年是受到什麼啟發而買下這件大褸，現在沒有機會了。然而，那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一天──穿衣的觸覺開始了。
然後……幾十年後的某天，J在校園蹦蹦跳地告訴我：「看！我穿的西裝是(來自)觀奇洋服。」這是一個1960年代初在香港發展的時裝品牌，我突然想起父親，他肯定不會穿觀奇洋服，因為那個時代的他不太支持本地品牌。但無論支持與否，觀奇洋服就是代表了他們的年代。我看着剛畢業的J 把本來是平實不起眼的西裝，穿得鬼馬又型格，心想所謂「時代」，其實充滿了無限的可能。
舊衣中藏故事
單是J的髮型，便散發着「古著風」，我知道他的媽媽是髮型師，是其形象打扮的重要功臣。每隔兩三天，J就會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他新購入的衣服。最初我勸誡他不要亂花錢，但他總是為自己辯護：「所有衣物都是舊的！不會花很多錢的！」然後自我感覺良好地走開。久而久之，J的同學都看慣了他在校園的「花生秀」，古著成為了他的身分一部分。
「古著」一詞來自日本，英語一般稱作vintage。J對古著的興趣，源於他對1970年代西方音樂的熱愛，那些散漫與激情的節拍，帶着反叛的美感。然而，這還不夠，他需要等待那一天的來臨。在歐洲小鎮當交流生的J，認識了一個日本朋友K。J 好奇K為何有這麼多美麗的衣服，明明樸素的小鎮沒有多少時裝店呢！K死也不肯告訴他，直到J回港前的一兩天秘密才揭開——K帶他鑽進一間不顯眼的小店，店面非常狹窄，卻堆滿了不同年代的舊衣服，整面牆掛着無數的帽子。我聽着J說這件往事，走進店舖的剎那，他好像翻開了一本歐洲史，而那天他開始閱讀第一頁。
新人戀舊 舊人愛新
我父親那一代的香港人愛「新」，J這一代則愛「舊」，我還有一些學生喜歡cosplay等不同的自我形象。衣服的背後，藏着很多與社會變化相關的原因，但我想這些原因不能解釋所有選擇。大概衣服是種美感的召喚，好像在人生的因緣際會下，遇上久別重逢的朋友，哪怕分開了幾十年，大家總能夠以新的方式繼續相處下去。
■黃淑嫻
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香港作家
文：黃淑嫻
圖：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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