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不可能是一首詩：梁匡哲〈一首詩〉

[2023.10.04] 發表

【明報專訊】費煞思量寫好一首詩，有人說你在無病呻吟，有人取笑只是分了行的散文，那麼，到底怎樣才算是一首(好)詩？即使是富有經驗的創作者，同樣會對詩歌的本質產生疑惑。與之呼應的，現代詩作也時常擁有外剛內柔的兩種質地：質疑與猶豫。

質疑往往是強硬剛烈的，對不信任的事物，高呼「不可能」；猶豫的人也會說「不可能」，但遲疑的口脗或許證明了，我們正在接受與想像不符的世界。當兩種「不可能」同時出現，會使詩作出現冷熱交融的張力。現於台灣攻讀博士學位的香港「90後」詩人梁匡哲，詩作語調迷人，意象在黏着與跳躍之間控制自如，在〈一首詩〉中展現了各種「不可能」：

不可能的，每把匕首不可能認識

所有心臟。你不可能喜歡泡杯麵

而不喜歡等待。你不可能患上感冒般的

戀愛，這是不可能的。你的性格不可能

清澈見底。你不可能記得每房間空氣

的次序。實在不太可能。字母飄飛，鳥鳴。

不可能的，你竟然像寶特瓶一樣地

獨特。我從未看過正在演戲

的草原，但它的確能夠翻譯

整個天空。當蜂蜜般的諾言確鑿

我們輕撫過彼此的背部，然後

我摸黑走過太陽涼快的表面。 ◆

以9個「不可能」描述6種「不可能」

〈一首詩〉總共出現9個「不可能」，描述了6種「不可能」出現的處境，有些是否定的質疑，有些是正在接受現實的猶豫，更多則是介乎兩者之間。如何分辨當然涉及主觀感受，但逐一觀察這些「不可能」的事物，意象透過怎樣的邏輯出現，則值得我們細讀。

(一)◆每把匕首不可能認識/所有心臟。

「心臟」是很常見的意象，往往令人聯想起愛、傷心、痛楚等與感受相關的詞彙。但更高明的聯想法，則是以物件連結物件，當銳利的匕首與脆弱的心臟一同出現，加上「不可能」的口脗，讀者會精準感受到傷痛、背叛的情緒，而毋須直露地寫出具體的情感。最堪玩味的，是詩人用「認識」來形容「匕首」與「心臟」的關係，其中有多重解讀，可以理解為匕首不一定是用來傷害他人，故此它不可能「認識」所有心臟；也可以視為一種受傷後的錯愕：不可能的，傷害自己的怎可能是認識、親近的人。

(二)◆你不可能喜歡泡杯麵/而不喜歡等待。

泡杯麵必須要等待，是一種客觀事實的說明，而加上「喜歡」的前綴後，則是抒情語調下的法則說明：喜歡某樣事物的好處，就必須要喜歡上其缺點。讀到這裏，〈一首詩〉的核心就漸漸清晰起來，各種「不可能」的處境，其實就是不同的感情關係。

(三)◆你不可能患上感冒般的/戀愛

(四)◆你的性格不可能/清澈見底

承上啟下的小連接，是對愛情較典型的形容，但仍見不落俗套的譬喻，描述戀人之間曖味難明、努力彼此理解的互動。

(五)◆你不可能記得每房間空氣/的次序

(六)◆不可能的，你竟然像寶特瓶一樣地/獨特

這裏的有趣之處是，「不可能」在某些情况下，意味那確實發生了。「你」竟然把虛幻如空氣的細節都一一記住，回憶化成了文字與聲音飄飛。於是，詩句在這裏出現了一處小變奏：「實在不太可能」，迎來了下一句篤定的「你竟然像寶特瓶一樣地/獨特」，情感出現了微妙的轉折。

「愛」落在實處不可能都變成可能

在〈一首詩〉的結尾，當「愛」落在實處後，「不可能」消失了，詩作展現的畫面變得截然不同：草原正在演戲、流質的蜂蜜同時可以黏附一切，使諾言變得確鑿、太陽也有黑暗涼快的背面、你與我變成了「我們」，像是戀人心中小劇場的演化。至於質疑或猶豫的，都走向了篤定。情詩可能有特定對象，也可能是寫給詩歌本身，透過詩的意象展示詩的特質：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作者簡介：韓祺疇 - 現於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修讀創作組碩士(M.F.A)，曾獲港台兩地文學獎，出版詩集《誤認晨曦》、小說《虛風構雨》。

文：韓祺疇

圖：MurzikNata@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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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第65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