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勇者的風範——托爾斯泰〈襲擊〉
【明報專訊】坊間流傳很多不同國家的刻板描述，比如印度是奇葩國家、俄羅斯是戰鬥民族，部分帶有獵奇、嘲弄色彩，常常造成隔閡甚至仇恨。與其瀏覽被渲染和篩選的所謂報道，不如閱讀不同國家的文學作品，可能會發現更多人與人的共同價值。很多學者、作家視俄國小說為小說藝術的巔峰，代表人物有上學年介紹過的杜斯妥也夫斯基，以及這次要介紹的托爾斯泰。托爾斯泰代表作以長篇巨著為主，這次介紹他早期的短篇〈襲擊——一個志願軍的故事〉，讀完之後應會對俄羅斯文化有另一番體會。
■小說撮要
「我」大概是個俄羅斯年輕人，在高加索一帶初次參戰，顯得有點期待。大尉對「我」說「該怎樣行動，就怎樣行動，這就是勇敢」，這番話加上鎮定沉着的儀表，使「我」頗為敬佩。
出發前「我」曾拜訪大尉的母親，她託「我」把聖母像交給大尉，要他戴在身上。雖然大尉一年才寄一回信到家，但當「我」送上聖母像時，他小心用紙包好，靜聽母親近况，之後走到屋角，裝了好半天煙斗，像在沉思，慨嘆不知能否再見母親一面。大尉在趕上大隊之路上顯得心事重重，一直銜着煙斗。
途中遇上一臉雀躍的年輕英俊准尉，大尉說不應該高興地上陣，因為戰場是死傷的地方。之後一名中尉加入隊伍，他是團裏有名不顧死活的好漢，在任何人面前都敢直言不諱，上身的軍刀和槍都十分講究，喜歡與達官貴人交往，曾因做過一些仗義之舉而聞名。
「我」在征途中懷着驚惶不安的心情，其他軍官、士兵卻坦然自在地唱歌，像對當前的危險滿不在乎。又有一次，「我」向副官傳話時，發現他在打仗前一夜竟跟漂亮的女人調情，答應翌日到她家喝茶。這些軍官都對戰事淡然處之。
戰爭前一夜，大自然寂靜和諧，遠看一片廣闊星空。一行人走到峽谷，到達山地部落，山民正在燒乾草通風報信。此時敵人隱藏在樹林中槍擊突襲，我軍上前迎戰，將軍和少校讚歎景色的美麗、感歎能跟好戰友在這樣漂亮的地方打仗。此時正好有一顆炮彈直飛過來，將軍和少校繼續泰然自若。
我軍佔領了山村，俘虜了一名老人，其間准尉阻止殘殺兒童，後來發現只是誤會。後撤時我軍在樹林中遭伏擊，當准尉上前追擊時，大尉阻止他。大尉的舉止平和誠懇，令「我」深深佩服，「我」認為這種沉着平和的氣度就是俄羅斯人獨特和崇高的勇敢。
准尉負傷回來，有老兵評價他匹夫之勇。大尉憐憫地看望負傷的准尉，准尉在對其他人的怨懟聲中死去了。在夕陽中，我軍唱着歌回到要塞，皎月升起，草木沾上露水，晚空中迴蕩着軍人慷慨的歌聲。
■列夫·托爾斯泰Leo Tolstoy (1828-1910)
俄國寫實文學泰斗，生於貴族，24歲從軍高加索，同年發表處女作《童年》(與後來發表的《少年》、《青年》合成自傳體三部曲)，開始文學創作。4年後發表《塞瓦斯托波爾故事》，開創了俄國文學描寫戰爭的寫實主義傳統。創作生涯在1861年農奴制改革到1905年俄國第一次資產階級革命之間，兩部長篇巨著《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為他贏得不朽名聲，1899年完成體現他晚年思想和藝術特質的長篇小說《復活》。
■文本分析
托爾斯泰把高加索參戰經歷反映在文中，情節並不緊湊，需耐着性子慢慢讀。引領我們看下去的，是開篇透過描述大尉人物形象而思考的問題——「人應該展現怎樣的氣度？」或「理想的人格是怎樣的？」讀者或許想到更為中文科的說法——「何謂君子？」沒錯，這篇小說所讚揚的人格又剛好符合一些中國古典經典。以下節錄幾段原文，頗能反映托爾斯泰的寫實風格，和重視探索人類道德的主題。
(1)濯清漣而不妖
//大尉的外表並不威武，但是極其樸實誠懇，使我非常感動。「這才是真正勇敢的人！」我不由得想。
他的樣子跟我平時看到的完全相同……這話說說是容易的。然而，在別人身上我看到過形形色色的表現：有人想裝得比平時鎮定，有人想裝得比平時兇狠，有人想裝得比平時快樂，但從大尉的臉上可以看出，他根本不明白為什麼要裝模作樣。//
此處顯出托翁對人性的深刻觀察，描繪凡人虛怯的心理，而真正勇敢的人是一任自然、表裏如一的，如「濯清漣而不妖」一樣一如故我。
(2)暴虎馮河，吾不與也
//喊聲和槍聲延續了幾分鐘，隨後樹林裏竄出一匹受驚的馬。樹林邊上出現了幾個抬着死傷人員的士兵，年輕的准尉也負傷了。兩個兵架着他的胳肢窩走着。他的臉白得像手巾，漂亮的腦袋可怕地縮在肩膀裏，垂倒在胸口，幾分鐘前那副雄赳赳的神氣，只在臉上留下一點兒影子。他的上衣敞開着，白襯衫上有一塊不很大的血漬。
「唉，真可憐！」我情不自禁地說，掉頭不看這悲慘的景象。
「確實很可憐。」我旁邊的一個老兵說，他神情憂鬱，臂肘支在槍上。「他什麼都不害怕，這怎麼行呢！」他眼睛盯着受傷的准尉，又說：「真傻，這下子可吃虧了。」
「難道你害怕嗎？」我問。
「怎麼不害怕！」//
托翁視道德重於藝術，此篇主線探討何謂真正的勇敢。中層軍官和下級士兵莫不對生命敬畏，而不是嗜殺暴虐。此處賈其餘勇般的准尉由受傷到死亡，正正呈現他並不是真正的勇敢，只是逞英雄而不珍惜生命而已。
(3)訥於言，敏於行
//「近衛軍寧肯犧牲，絕不投降！」在滑鐵盧說這句話的法國人和說過別的名言的英雄(特別是法國的英雄)，他們確實是勇敢的，也確實說過令人難忘的豪言壯語。然而，他們的勇敢跟大尉的勇敢卻是有差別的。不論在什麼場合，我們的這位英雄，即使心裏想起什麼豪邁的話，他也絕不會說出口，因為第一，他怕說了豪邁的話，反而會毁了豪邁的事業；第二，要是一個人覺得能勝任一件豪邁的事，就根本用不着說什麼話。我認為，這是俄羅斯人勇敢的獨特而崇高之處。因此，聽到我們的青年軍人說些庸俗的法國話，企圖仿效陳舊的法蘭西騎士精神，一顆俄羅斯的心怎能不覺得難受呢？//
小說人物一般以言行來呈現，但此段透過「我」直接評論大尉，有種俄國文學的樸拙文風。這裏用法國作風襯托俄羅斯作風，儘管法國人的豪情壯語看似有英雄氣概，然而俄羅斯用行動代替花言巧語的樸素誠懇更為可取。此處文風和內容可謂相當匹配，自有一種渾然大氣的樸拙感情，難怪這篇托爾斯泰早期作品甫刊登即獲當時好評了。
■思考題
問：「老弟，在這兒誰也不會把您放在眼裏的。」你認為為什麼面對大尉這批評，「我」不會生氣呢？
答：大尉似在譏諷「我」，實則是強調戰爭是嚴肅和殘酷的，不應等閒視之。而「我」也聽得出大尉是勸戒不要因逞英雄而丟失生命，知道他為「我」設想，所以沒有生氣。
■奪星題
問：「即使心裏想起什麼豪邁的話，他也絕不會說出口，因為第一，他怕說了豪邁的話，反而會毁了豪邁的事業。」
作者沒有說明箇中理由，你能夠用歷史例子來佐證嗎？
答：項羽見到秦始皇遊覽會稽，竟說：「那個人，我可以取代他！」(彼可取而代也)，但最終敗給善於韜光養晦的劉邦，未能像秦始皇一樣統一天下。
文：雷國威(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圖•Jorm Sangsorn@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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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0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