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小說中的水月鏡花——泉鏡花〈瞌睡看守〉

【明報專訊】最近有台灣YouTuber因為精準生動的模仿演技紅遍網絡，當中有些影片的笑點在於諷刺1980、90年代僵化古板的電視劇，讓人體會到套路、一成不變的形式真的很可笑，這讓我想到，身為老師的我有沒有一些說辭、某些姿態，會讓人感到只是一些公式化的套路呢？難免有的，這時讀一篇好小說可能是一帖解藥。泉鏡花的短篇〈瞌睡看守〉除了悲天憫人的情懷，形式上打破小說常規，奇峰突出，令人眼界一新，並探討精神生命的活潑自在。

■小說撮要

小說一開始，看守對囚犯講以下的故事：

一對樸實勤懇的夫婦因為太窮，5個月沒繳房租，租務總管決定要攆走他們，一番說辭說得有人情味而寬大：說夫婦即管離開，留下些鍋、茶壼等家當，聊表誠意便可。他會頂�茪禫痔M討債，說二人已不知所蹤，他們就可賴掉債務。日後若彼此碰面，打招呼問候如常，不必掉頭就跑，如此勸他們離開。

夫婦心存感激地離開了，一身破爛，老婆還帶�茼Y奶的娃娃。夫婦身處叫原町的地方，一家住戶的煤氣燈映�茯鶗�，二人映襯下顯得寒酸，男人想起5年前曾有恩於小伙子卯之，他就住在這�堙A男人一心打算投靠他，但不知如何打聽他的下落。他讓老婆站在黑暗的木柵欄門角落等待，漫無目的地到處找卯之，跑了兩遍也找不�荂C落魄至此，老婆心慌，想丈夫留在身邊。

看守說到這�堙A兩個欣賞風景的大學生經過，感歎這水池美如畫，看到囚犯立刻折返。看守想起那寬大的總管，說人總得互相體諒，他繼續講那故事：

夫妻四五天沒吃飯了，老婆累得癱倒在地，男人逃也似地溜走，更心急要找到卯之，竟在半夜闖進別人家，突然有人大叫「抓賊」，他嚇得狂奔，在星空下終於擺脫追捕的人了，悲傷的他覺得走投無路，與老婆一起尋死的念頭忽然在腦海中盤旋。

看守講到這，出現了帶�蚋y狗的紳士和一個村童，村童盯�茬o一群正在吃午飯的囚犯，紳士摸摸村童的頭，說：「小孩兒，你可得乖乖的啊。」如此便離開。

看守只笑笑地回應，他說要是故事中的男人偷了東西，也應該得到同情吧，也不會疾言厲色呼喝他吧，所以看守老是打瞌睡，好讓囚犯自在一些，如今這般好天氣，呆在田�奡N當烏龜曬殼吧。

他繼續那故事：那男人終於真的偷東西了，他準備隻身尋死之際，偷了眼前一瓶牛奶，為的是想讓娃娃喝上一口，送牛奶的人把他逮住了，他正賠禮道歉，恰好警察走過來了。看守補充道，自從聽到這件事，才成心打瞌睡的，又說這事是送牛奶叫佐吉的人故意設的圈套。

看守又說，聽說男人懦弱地跟老婆商量要一道尋死。老婆斬釘截鐵拒絕，說捨不得丟下娃娃，丈夫才恍然大悟。看守說到這�堨滋茷═瞴A叫囚犯幫忙看�荂A巡邏來了要把他喊醒。他說大伙兒想知道老婆下落吧，在這種景�G，老婆會怎麼做，讓囚犯自己琢磨吧，要是真心關心這事，就老老實實幹活吧。看守知道女人下場，卻不告訴他們，並乾笑幾聲。身穿制服，矮身子的看守，胖如一頭象，又迷迷糊糊地打盹了。

在原野上，排�茪@堆堆乾草，一群穿著赭紅色囚衣、戴竹笠的囚徒在田野上欣然幹活，小池塘是一泓紫汪汪的水，倒映�茈L們的身影。

■文本分析

〈文豪野犬〉動畫�堙A泉鏡花是少女角色，不知是否因為他的名字比較唯美的緣故。他可能是日本近代作家中，在華文世界最被低估的作家了。夏目、芥川、太宰、川端、三島都被大量引介，泉鏡花的作品譯本十分少，但就目前譯本作品來看，其藝術成就相比以上作家最出色作品也毫不遜色。附帶一提，泉鏡花的初版書多由他的朋友小村雪岱設計裝幀，工巧細膩、色彩淡雅，是收藏界珍品，相信無論真文青或偽文青看到，都會被美得瞠目結舌。

說回文本，我建議(各位看官，戒除套語，不說強烈)讀者找出小說文本來讀，才能讀到原著精美細節，不過光看以上撮要，也不難看出小說的敘事形式頗為奇特。接下來有重要劇透，最好能夠讀完小說後，自行將一些疑問琢磨推敲，再看下面的分析，會有趣得多。

(以下含重要劇透，建議先看小說文本)

「第三人稱」與「第一人稱」交替留懸念

讀畢小說，最大的疑問應該是，看守故意打瞌睡讓囚犯行動更自在，和他講的有頭無尾的故事有什麼關聯。文中經他之口，說這則故事是聽回來的，因為聽了這檔子事，才成心打瞌睡的，可是，他接�茪S說「其實也沒多大意思」，接�茪S投注了很大的同理心地替「他」說話：「而且也沒偷到手，真倒霉，剛要偷到就……」這句簡直就是第一稱敘事了，再來，他竟然能補充說明，設下圈套的送牛奶的人叫佐吉。這些蛛絲馬�[讓人懷疑，看守自己就是故事中的男人了。

如此一來，其他小線索也變得更為合理了。比如，看守曾經提過幾次受到收租總管的啟發，待人應該寬厚一點。而小說開頭總管的話確實十分精彩，抓住了讀者的心，尤其是說日後見面不妨打聲招呼，這和看守強調的「自在」相呼應，因為他為此感恩，所以感染了他待人寬厚的心。因為他是親身經歷的，才能如此真切地複述。

還有一個形式上的妙處，就是看守的人物肖像描寫，放在文章的末處表達，這是極少見的，彷彿暗示某些因果關係，他的身材矮胖，給人安逸貪吃的形象，會不會是早年窮酸的彌補呢？這就留待讀者思考了。

至於老婆的下場呢？看守表面是乾笑五聲，偏不告訴囚犯。實情可能是，他的老婆不屑老公提出輕生的提議，可能也不滿老公的懦弱無能而離他而去，更可能因為文中暗示妻子為生活所逼而淪落不堪，以上種種，看守又怎能忍心宣之於口呢？那就只好以乾笑帶過了。如此，看守把自己的悲慘命運化作施惠他人的動力，輕描淡寫，實際帶出沉痛的悲憫之情，為作品帶出深厚的道德力量。

語文老師常常嘮叨同學寫記敘文，時、地、人、事要寫清楚，通常先交代時、地，然後作簡單人物描寫(通常是外貌描寫)，然後才敘事。這篇小說在這方面有意打破這一陳規，肖像描寫放在最後，暗示看守就是故事主角這謎團；場景也放到最後，突顯了人情良善之美，反映了作者對更生人士的同情；人物只有看守的獨白，而沒有寫囚犯的回應，因為看守本身就是更生人士，善意是人人都本應有的，不必贅述。故事中的故事有頭無尾，提示讀者去推敲文中佈下的疑團。

■泉鏡花

(1873－1939)

本名鏡太郎，日本小說家、劇作家。生於石川縣金澤市，父親為金雕與象牙工藝師，師承以《金色夜叉》為傳世代表作的尾崎紅葉，但在文壇上的評價更勝其師，被譽為日本古典幻想文學的先驅，代表作有《夜行巡查》、《外科室》、《高野聖》等。金澤市設立「泉鏡花文學獎」，以紀念其文學、文化上的貢獻。

■思考題

問：文中的城市描寫有何特徵？

答：深門大院，院前有煤油燈，城市人有錢而冷漠，對窮酸的丈夫不屑一顧。作者批判城市人缺乏同理心。

■奪星題

問：看守講故事的時候多番被中斷，有何意思？

答：明顯地看守因路過的人起了戒心，一方面表現了社會一般人對囚犯的歧視，如紳士暗示小孩長大不要像這些囚犯一樣，大學生見到囚犯就掃興，在文末說明大自然包容他們，營造美麗的畫面；另一方面，看守的警覺和故事中男人的畏懼呼應，這時，世界還存在監視、互不理解，暗示了世界還需要變得更為自在、坦蕩。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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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6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