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言：好聽有什麼用？
【明報專訊】甲骨文「樂」寫作(見圖文)，上面有兩條「絲」，是為琴弦；下面是「木」，是為琴身。「樂」是木琴的象形。外在音樂能表現內在的情緒，於是「音樂」之「樂」又引伸為「快樂」之「樂」，內心的愉悅表現為悅耳的音樂。
究其根柢，音樂本是人心感應外物而產生的。《禮記?樂記》上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動，故形於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音樂因人心之動而產生；人心因外物感應而激動。心動表現出來，就是「聲」；「聲」相互應和，構成種種變化；這些變化加以組織，產生「音」；「音」再配合盾斧(干戚)、雉雞羽、犛牛尾(羽旄)等道具，產生「樂」。
音樂因「外」打動「內」而產生，好的音樂最終也能反過來由「內」打動「外」。音樂家內心的情緒表現為外在的音樂，外在的音樂也能牽動聽眾內心的情緒。聽眾的內心和音樂家的內心透過音樂聯繫在一起。好聽的音樂能讓聽眾喜歡，「不好聽」的音樂也有它的用處：
◆內文
射稽之謳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宋王與齊仇也，築武宮[1]。謳癸[2]倡[3]，行者止觀，築者不倦。
王聞，召而賜之。對曰：「臣師射稽[4]之謳又賢[5]於癸。」
王召射稽使之謳，行者不止，築者知倦。
王曰：「行者不止，築者知倦，其謳不勝如[6]癸美，何也？」
對曰：「王試度其功[7]，癸四板[8]，射稽八板；擿其堅[9]，癸五寸，射稽二寸。」
◆注釋
[1] 武宮：習武、講武的宮室。
[2] 謳癸：謳，歌唱。謳癸，名字叫「癸」的歌手。
[3] 倡：通「唱」。
[4] 射稽：人名，謳癸的老師。
[5] 賢：超過，勝過。
[6] 不勝如：
既不勝，又不如。或以為「勝」是多出來的字，「不勝如」當為「不如」。
[7] 度其功：
度，［粵］音鐸，dok6，測量，計算。功，功效。
[8] 板：
古代用木板築土為牆，以板計算牆的面積。尺寸因時因地而異，大致一板長一丈、寬二尺，五板為一堵。
[9] 擿其堅：
擿，［粵］音擇，zaak6，通「擲」，投擲，引伸為戳插。擿其堅，以利器戳牆，以測試其堅硬程度。
■語譯
宋王和齊國結仇，修築習武的宮室，以防齊國。一個叫「癸」的歌手唱起歌來，走路的人都停下腳步觀望，築城的人也聽得入神，不知疲倦。
宋王聽說這件事，把歌手癸召來，給他賞賜。癸說：「我的老師射稽唱得比我還好。」
於是宋王又召見射稽，讓他唱歌。然而，路上行人聽了，不再停步；築城之人聽了，也露出疲態。
宋王問癸：「射稽唱歌，行人照樣趕路，不會停下傾聽，築城者也提不起幹勁，看起來很累。他明明沒有超過你，甚至唱得還不如你好，你卻誇他，這是什麼緣故？
癸回答：「大王請檢驗一下築城的功效：我唱歌時，築城的人築了四板；射稽唱歌時，築城的人築了八板。再戳一戳牆，測試一下它的堅硬程度：我唱歌時築的牆，能插進五寸；射稽唱歌時築的牆，只能插進兩寸。
●言外言
音樂的價值
音樂到底有什麼用？韓非是功利主義者，借〈射稽之謳〉的故事，來說明「良藥苦於口」、「忠言拂於耳」的道理。他以築城的功效來衡量謳癸、射稽兩名歌手，認為謳癸的歌雖然好聽，但「作用」顯然不如射稽。射稽之歌就像苦口的良藥、逆耳的忠言，表面不好聽，功效卻大，對國家、君王更有利。
好不好聽，是音樂的「藝術價值」；是否有助於築城，是音樂的「實用價值」。顯然，韓非僅以「實用」來衡量音樂的價值。比韓非早一百多年，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大希庇阿斯篇》(Hippias Major)中就「美」的各種定義提出質疑，他認為「美」未必是「有用的」、「有效的」。德國哲學家康德也反對用功利、實用的眼光看待美學，說審美應該是「不涉及計較利害的」(Disinterestedness)。豐子愷先生〈藝術的效果〉說得更清楚：「人生處世，功利原不可不計較，太不計較是不能生存的。但一味計較功利，直到老死，人的生活實在太冷酷而無聊，人的生命實在太廉價而糟蹋了。」
他們說的是美學、是純藝術，當然包括音樂。謳癸的歌可以使「行者止觀」，有其藝術價值；可以使「築者不倦」，又有其實用價值。而聽射稽的歌，「行者不止」、「築者知倦」，幾乎毫無藝術價值，但有「八板」之功、「二寸」之堅，聽者築城效率提高一倍或以上，其實用價值遠超於謳癸。
韓非是法家代表人物，對豐子愷所謂「人的生活」、「人的生命」沒有太大興趣。「行者止觀」不急於趕路，志在享受生活、享受生命，在韓非眼中，這種享受與音樂的「價值」無關；宋國當務之急是修築好武宮，以應付齊國入侵，「八板」之功、「二寸」之堅，才是音樂真正的「價值」體現。因此，他不理「行者」，只以「築者」為衡量，並借謳癸之口，稱射稽之謳「賢」於謳癸。
韓非的功利主義今天仍有市場。如Beyond樂隊歌詞所言，「沉醉於音階她不讚賞」，子女沉迷音樂，為父母者多不以為然，常說：「玩音樂？有什麼用？能賺多少錢？」對舞蹈、戲劇、繪畫、寫作等文藝活動的態度，亦莫不如是。以金錢作為唯一的衡量，「實用價值」進一步縮窄，比韓非又更不如。
顧問老師：洪若震
插圖：鍾錦榮
[語文同樂 第531期]
